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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6月30日 星期五

那個被討厭的女孩

        那個女孩剛滿16歲,卻已經是兩件性侵害案件的受害者,現在司法程序都還在跑,一件跟網友,一件跟前男友。主責社工說她前後證詞不一,第一件她本來就交友混亂而且為什麼要上網有的車跟網友回家?後來對方還開車送她離開。第二件,主責社工推測應該是跟前男友分手不愉快,狹怨報復,是個職業受害者。

        那個女孩考試都考個位數,在學校被歸類為壞學生,有很多校外的乾哥哥乾姐姐,總是跟一堆人混在一起,輕浮、打架、曠課、逃學...是她的所得到的評價。

        那個女孩蹺家好幾次,其中有一次疑似跟男友同居,在一通社工聯繫上她的電話中,她嗆她的主責社工她已經16歲了,要跟誰同居都沒有犯法。

        那個女孩現在跟在八大行業工作、沒有男女分際、沒有法治觀念、社工評估根本不適合帶小孩的吸毒更生人媽媽租屋在外,她的主責社工最想做的事,就是把她帶回外婆家。那個女孩的社工說她拒絕溝通,也很難聯繫上,每次跟她說話她都滿是不耐煩,三七步懶得回答,有一次到學校社工緊緊跟在她身後,她生氣地轉頭對社工說:「別跟了,我不會跟妳回家的。」讓社工氣得火冒三丈。

        那個女孩對養大她的外婆常有爭執,社工說她不知道孝順、不尊敬長輩、不知道感恩圖報,一天到晚只想要跑出去跟朋友在一起。

        那個女孩,就是被評估為無可救藥的孩子、沒有禮貌的孩子、無法矯正的孩子、觀念偏差的、拒絕改變的孩子。如果沒有因為她的母親是我們的輔導個案,那個女孩只會變成一個滿是灰塵的檔案、被放棄的孩子。


其實,沒有人去了解、想去聽她說、並想辦法打開她心房讓她說的是:

         那個女孩,是在不懂事的情況下去碰了約砲軟體,她不知道那個軟體的陷阱,她只是想要朋友陪她聊天、填滿她空虛寂寞的心。她真的認識到朋友,有了在晚上陪她傳訊息的朋友,在一次她想借摩托車時,那個網友說要借她。她到了約定的地點,網友開車來要她上車,她以為是要載她回家騎車,雖然她心裡有許多疑問,但她不想太扭捏,怕在那軟體上再交不到朋友,所以只能安慰自己沒事假裝大方地坐上車,結果到男方家就被對方推倒指侵,
她不停說不要,才沒到最後。之後她試著連上網路打電話給她當時的男朋友,是她男朋友跑去報案的,不是她,後來對方還有載她到指定地點,完全不像一般人想像中、社工理想中的的狀況,受害者倉皇逃跑。她事後本也沒打算報案,不想去承認這件事,只當在人生中不好紀錄中的其中一項,反正她的人生本來就亂七八糟了。

         對方不覺得他是性侵,畢竟那個軟體本來就是這樣,大家都是你情我願,他也在被拒絕後沒再繼續,「買賣不成仁義在」的把那個女孩載到指定地點。最後在跑司法流程中,那個女孩的外婆跟網友私下和解並拿了和解金,男網友認為他被仙人跳,相信在所有記錄中也是這樣陳述的,可是那個女孩從談和解到拿和解金都不知道。從開始到結束那個女孩都是「被報案」「被和解」,可是她卻成了另有所圖的清楚目標。

         那個女孩說,她只希望的獨自哭個幾天然後假裝沒事的繼續生活,被性侵這個標籤讓她痛苦被人恥笑,仙人跳這件事讓她失去更多朋友承受更多異樣的眼光。

         那個女孩說跟前男友真的不愉快,她也是在報復,於是在分手後報案前又跟前男友發生關係再去驗傷,因此有了社工不解的「絕對驗不出的檢體」。但沒有人去聽的是,她的報復不在於男友在跟她交往期間劈腿六次卻死纏爛打不跟她分手,而是有一次她年幼的弟弟不小心弄傷前男友,只是一點小傷口流血,前男友卻不只打弟弟還差點掐死她弟弟,如果沒有因為叔公的出現制止了前男友,但也讓她長出了刺跟恨。

         那個女孩說,她可以容忍前男友的背叛跟不珍惜,卻不能忍受前男友對她的弟弟暴力相向,所以她希望男友能夠接受法律制裁。

         那個女孩考試常常個位數,沒人知道她小時候的夢想是當個律師,可是爸爸媽媽接連的染上毒品、販毒通緝、先後入獄,她的居所從年又沒印象的父母家、爺爺家、舅舅家、跟媽媽在外遊蕩、到最後連媽媽都入獄時被無預警的丟回外婆家,她在同一間學校從沒超過兩年,上學的時間也總是零零落落,販毒女兒的身份讓她備受排擠,沒有一個家長希望自己的小孩跟她在一起,她在學校孤單被欺負的時間比她受教育的時間被在乎的時間多許多許多,慢慢的她只能跟不會有爸媽管的同學在一起、跟不了解他的外校生在一起,取得溫暖也得到保護,她用「混在一起」交換她需要的「被愛」。

          那個女孩說,阿姨,我也考過一百分,只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

          那個女孩不喜歡回外婆家,不是單純為了蹺家想跟朋友在一起。外婆家環境很髒亂,外面雞鴨群亂跑,沒有人去整理環境,外婆不整理,媽媽終於出監回家也不整理,蚊子多的嚇人,我們每次去家訪,每個人都是腫腫的回來。在炎熱的夏天,熱氣逼人加上滿屋子都是堆置的物品跟廢棄物的雜亂與味道,常常會踢到空酒瓶,真的很嚇人。外婆家的房間只有兩間,一間外婆跟年幼的弟弟使用、一間放東西,女孩回來的意外,所以外婆叫她隨便找個地方整理鋪張草蓆睡,女孩沒有屬於自己的空間,有的是客廳那個小角落,是我們每次去家訪沒有發現的那個白天就會再被翻動、弄亂、看不出是睡人的小角落,每天女孩要睡覺前,就要再重新再整理出一個可以放下自己的空間。

         那個女孩說,阿姨,我睡覺的時候每個人都會看到我、經過我,住在隔壁的叔公、表哥、來家裡的客人,我不知道為什麼最後他們說我沒有男女分開的觀念,我睡覺的時候本來就有男生會看到我啊!

         那個女孩的媽媽在染毒後對於很多事情都觀念都已經偏差,想做輕鬆的工作、想轉輕鬆的錢、想過輕鬆的日子,我們要避免媽媽再次染毒已經需要花很大的心力去監控,在正常的評估中,媽媽真的不適合帶這個孩子,因為媽媽沒有正確的觀念可以給予孩子。每個人都覺得孩子不是回外婆家就是安置,可是我卻在跟女孩的對談中知道,媽媽是她唯一跟家人的牽掛,是她還能受家人拉扯那脆弱的線,如果把孩子安置了,孩子勢必會更往那些複雜的朋友中靠近、甚至逃離安置機構投靠那些朋友。那個女孩可以在媽媽租的雅房裡面待一整天,那個女孩一直在等著媽媽回來接她,那是她這五年多的唯一期盼。我們寧可選擇更密集的監控媽媽、改正媽媽的行為與為了孩子好改變觀念,花更多的時間去陪伴那個女孩,而不是讓她像沒根的浮萍,隨波逐流。我們覺得「為孩子好」,卻總是不能以孩子「希望想要的好」為出發點去加入考量,為什麼總要用「為了孩子好」就把她丟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難道對一個不夠好的家庭關係不是想辦法去解決,而是把孩子丟到一個看不見得環境就覺得事情已經解決了呢?多少少年在安置機構逃離從此斷了音訊?很多路也許要繞得好遠,可是孩子的未來要走的路不是就是那麼遠嗎?是不是現在走遠一點,換未來孩子不會多走那麼多、那麼坎坷的冤枉路。

         那個女孩說,阿姨,我沒有爸爸了,我只想跟媽媽在一起,為什麼沒人想聽我說話?為什麼只想把我送安置或者送回外婆家?我好煩!我討厭社工!

         那個女孩跟外婆的感情是劍拔弩張的,社工說女孩總是不聽話,跟外婆的衝突不斷,每次外婆都會抱怨那個女孩有多難管教,外婆又要照顧女孩媽媽入監後生的小孩、又要照顧女孩真的好辛苦,而女孩卻跟外婆有無數的爭執,叛逆又無法管束。我們家訪時有聞過外婆身上有酒味,外婆說是朋友喝的;我們家訪時會看到空酒瓶,外婆說是朋友來家裡留下的。外婆說那個女孩就像她媽媽一樣沒有救了,只想跟男生在一起,都不待在家裡,要我們幫忙把女孩「抓回來」。

          那個女孩說,阿姨,外婆常常喝醉,喝醉酒的時候就會打我。我會照顧弟弟、我也會做家事整理房子,可是有時候回來我只是想要休息一下,外婆就說我再不馬上做,她就要拿東西打我,我為什麼要過這樣的日子?



          這些,都是在社工離開後女孩跟我說的話,跟我們家訪的實際狀況也比對的起來(媽媽因為是毒品更生人所以是我們的個案),我知道社工的案量很大,真的有時候不得不選擇性地先救可以馬上急需要救的孩子,可是或許我們一起努力,最少給孩子一次可以說話不被打斷的機會,可以最少有一次不是只想釐清案情而是說心裡話的機會,也許我們會看見那些憤怒不配合的孩子只是武裝自己,心裡其實希望有人拉住他們的手。

         大部分令人生氣的孩子,背後都有令人心疼的故事,不管是家庭問題、校園霸凌、心理缺陷、男女關係受挫,所以他們才逐漸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今天寫下這女孩的故事,是想記錄下大家眼中的那個女孩跟打開心防後的那個女孩,中間的人生,本該存在的好多人都缺席了,如果下次大家再遇到令人頭痛的孩子,也請給他們一個機會,說說心裡的話,讓他們可以變得更好,也許不會立即見效,但總能慢慢的改變;就算不能因此而讓他們守法,最少還可以爭取多點時間讓他們思考如何保護自己進而不會犯法。

          中間我拿掉了社工心中既有印象所產生比較傷人的言詞,例如:是不是妳想跟他們發生關係會覺得被愛...這種會讓我當場想爆氣的言語,在沒想辦法聽到真心話前就太急著用學術下判斷,往往不經意地會讓孩子被引導到社會工作者最不希望他們走的方向,讓這些懞懞懂懂的孩子用這些學術來合理化自己的行爲或傷口。這個紀錄不是要批判誰,不紀錄的,是我們這個社會大家一起犯的錯,像社工的案量太大人力不足社會經驗又比不上這些孩子、像我們不小心標籤化排斥了這些孩子、像我們不夠成熟的對待著他們的傷口。

         青少年,都是一群未定型的孩子,我想帶著白玫瑰,用陪伴取代責備,彌補他們心中的那個空缺,或者有一個人愛他們,他們的人生,會逐漸變得不同。而不會在新聞、在成人監、在舔舐傷口的陰暗處,看到他們的背影,被黑暗的夜裡被吞沒。


  就算這條路很多事不能跟大家分享
就算這條路吃力不討好
就算這條路沒有人會關心給我們掌聲
就算這條路會讓我們原本募不到款的狀況更慘
但,我知道這是「預防犯罪」非常重要的一環,我們所有人,都心甘情願
我希望這些孩子就算只能見到夕陽,也能開始看見生命的美麗          



     

       

2017年6月16日 星期五

王醫生

        王醫師從國外回來了,短短一兩年,王醫師卻像老了十歲,王醫師的診所已經轉手,一樣的科別,但是新的醫生不像王醫師看診那麼勤,假日通常不開,診所沒開門時,常常會看到王醫師望著診所發呆。

        王醫師剛來這裡開業時還很年輕,當時醫師娘都在櫃檯負責掛號,親切又溫和。王醫師一家人就住在診所樓上,到醫生娘生了孩子,還是會看到醫師娘推著孩子,在診所進出,診所打烊時間,跟著王醫師收拾,一起上樓。

        孩子逐漸長大,醫師娘開始全職接送孩子、上各種才藝課,櫃檯才換了人,但每天醫師娘都會下診所來結帳。傳說中醫生娘怕王醫師犯上桃花,所以護士都精挑過,跟別的診所不同,王醫師的診所不走漂亮護士路線,個個都是已婚又熟練的護士。

        王醫師覺得在國內念書的孩子真的很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跟自己一樣在這片小小的天空下成長,沒有看過世界就負擔起人生,所以很早就計畫讓孩子未來在國外唸書。每年王醫師都會安排孩子寒暑假到各國去旅遊,雖然王醫師自己沒出過幾次國,能休長假的時間也只有過年那幾天,那幾天的王醫師的父母親還在等他回老家去過節。

         最大的孩子要上國中前的那個暑假,王醫師的診所第一次休半個月的診,將三個孩子送往國外讀書,為了怕孩子在外沒人照顧,王醫師決定讓醫師娘最後留在國外陪孩子唸書。在國外機場要進出境門的時候,王醫師的孩子抱著他哭到快斷腸,嚷嚷的不要跟他分開、最愛爸爸,王醫師一邊勸著、一邊狠心的轉身離開,門關上的那一刻,孩子叫「爸爸」的聲音,讓王醫師淚水也決提,王醫師就一路坐著飛機掉著眼淚飛回到國內。

         王醫生回國後第一天回到診間,大家都明顯地看得出王醫師紅腫的雙眼。

         剛開始,每年王醫師的孩子還會回國過一個小小的假期,只要孩子回國,王醫師沒病人就往樓上跑,診所也都早早就不接受掛號。每次只要看到王醫師臉上充滿幸福,病人就會笑王醫師吃到特效藥了。

         但漸漸的,現實悄悄地改變了原來的生活型態,四個人回來的機票太貴、孩子在國外的放假跟國內不同、孩子在國外的活動也變多,醫生娘跟孩子回來的次數變少了。王醫師因為孩子在國外的生活費重看診的時間也越拉越長,只有禮拜日下午才有休診。

        王醫生的看診辦公桌上擺滿了孩子參加每個活動、每個歷程的照片,照片裡的孩子一張一張的長大、笑得開心,醫師娘也越來越年輕,陪孩子過生日的醫師娘、會換燈泡的醫師娘、跟孩子去滑雪比出大拇指帥氣的醫師娘、參加社區活動跟外國人談笑開心的醫師娘,只剩下一成不變、永遠只有醫師袍的王醫師跟著歲月走。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王醫師的診所不像別人一樣會整修,看起來讓人覺得古老又孤單,只有一直跟王醫師的老護士在診所內穿梭,王醫師中午休診的時間也不再上樓休息,常常看見王醫師躺在診所內的椅子上,王醫師剛來的意氣風發已經隨著時間轉換成一個孤單看診的老醫師了。

        小孩們終於從大學、研究所畢業、也開始工作,王醫師開心的宣告他終於可以退休了,可以到國外跟家人團聚享受完整的家庭生活了,王醫師快速的將診所轉手、快速的打包、快速地跟大家道別,往國外奔去。

         原來王醫生到國外以後,一切跟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小孩子畢業後開始忙碌,為了就業搬離了王醫師買的房子,偶而回家聊上天,他們的想法南轅北轍。孩子的決定不會跟他商量、孩子的未來規劃沒有他、孩子想做什麼連告知都沒有,孩子常常說的是:「媽媽都不會反對。」「我跟媽媽已經說好了。」「你什麼都不懂!」吵到最後索幸連中文都不說了。王醫生常常氣得跟孩子們說:「跟我說中文。」

        孩子跟媽媽有默契的小笑話、有會心一笑、有回憶、有秘密,家裡面自成一個規矩,只是這個規矩裡面沒有王醫生這個父親的角色,王醫生看著孩子們,總無法跟那個當初在登機門前哭喊著爸爸不要離開的那些孩子連在一起。

        醫生娘也不站在王醫師這邊,每次因為孩子的問題王醫師抗議時,醫生娘總覺得王醫師干涉太多、王醫生把舊思想套在孩子身上。更糟糕的是,王醫師覺得醫生娘不像當初那麼需要他,或者根本不需要他,醫生娘不需要王醫生的意見、王醫生的想法、甚至於是王醫生的幫忙。王醫生在那個家像個房客,常常一覺醒來,房子是空的,或一覺醒來,房子裡塞滿了陌生人,而他一個也不認識。他不懂為什麼陌生人可以進出他家、可以在他家草坪辦派對、可以用他家廚房烤派、可在聚集在他家客廳看電視,醫生娘都不用經過他的同意。

        醫生娘採買不會找王醫生、換修家具不會找王醫生、家用討論不會找王醫生,連社區聚會因為王醫生不同的語言下幾次有微詞後,醫師娘也不會找王醫生了,都是家庭的聚會,醫生娘選擇自己去也不帶上王醫生。

        王醫生跟醫生娘與孩子,就像兩個世界的戰爭,觀念的戰爭、語言的戰爭、生活的戰爭,慢慢地連戰爭都沒有了,取代的是沈默與無法溝通的無聲抗議。王醫師深深覺得這新的生活,就像他一直無法調整的時差,劃開過去與現在無法抹去的分隔線,他怎麼樣也跨不過去到現在他眼前的世界與家庭,他覺得他格格不入、他覺得他無所適從、他覺得他被利用殆盡、他覺得他被狠狠丟棄。

         一次家庭慶生聚餐,漂亮的餐點擺在長餐桌上,顏色琳琅滿目讓人目不暇給,氣球編起的拱橋招呼著每個客人的到來,臨時吹起的小泳池彩色泡沫隨著風飄在空氣中,熱鬧的音樂塞滿了空間點綴著每個人交談的逗點。

         王醫生在他夢想中也會為他孫子辦這樣的生日會的草坪上走著,拿起一塊點心,嚐一口,發現在台灣一向不太下廚的醫生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學會烤起這麼好吃的糕點,看著醫生娘熱情的招呼每個客人,彷彿有十八隻手百雙眼睛顧及到每個人的需求,溶合在他不懂的話題毫無問題,那個當初跟他一起開業顧掛號櫃台黏著他一起關診所的那個柔弱女人,在他進不去的世界裡,燦笑耀眼。王醫生覺得周遭這一切,沒有一樣是他熟悉的,他就像一個誤闖者,沒有歸屬、還覺得突兀。

          一個客人看到盯著醫生娘看的王醫生,拿著啤酒親暱地跟王醫生讚美著女主人的美、親切、魅力四射,王醫生原先還試圖著跟他聊上幾句,但聽著聽著,臉色慢慢的一陣青一陣白,他從來沒有聽過別人這樣赤裸裸地讚美醫生娘的美,更覺得自己在跟醫生娘對比下,仿若一個糟老頭,退休、頭髮花白、無所事事、無法自在的在這個交際場合。在那位男性客人一句:「真不知道她的丈夫怎麼會讓她一個人在國外,她一定很孤單需要一個人安慰!」王醫生推了那個客人一把,大聲的說:「我是她老公,她不需要任何安慰!你現在馬上離開我家!」客人的啤酒灑在地上,人也一個踉蹌碰翻了餐桌。

         衝突的聲音驚動了草坪上的客人,王醫生跟那位男客人劍拔駑張的氣氛像馬上就會向對方飛撲扭打,醫生娘衝過來,一邊跟客人道歉一把將王醫生拉進屋內,「為什麼每次聚會你總是要把氣氛弄的很僵?」醫生娘低聲著質問著王醫生。

        「什麼叫每次?聚會除了在家裡妳沒辦法不讓我參加外,在外面哪幾次妳有約我去了?還是妳在外面開心時還看得見留在屋裡的我的臉色?」王醫生也不甘示弱他長久被遺棄在這間屋子的怒氣。

         「我不約你?我約你去的結果是什麼?你抱怨大家說的話你不懂、抱怨語言的隔閡讓你很疲倦、抱怨誰對我太親密、抱怨我不夠顧著你!我哪敢再約你?」醫生娘直問著。

         「不是嗎?他們在說的話、語言,哪些是我習慣的?妳有替我想過嗎?沒有!妳根本把我丟在一邊,妳只顧展現妳的長袖善舞交際手腕。」王醫生的自卑讓他變得譏諷。

         「喔!所以我該屈就你?還是大家都該屈就你去學中文?當初是誰說是我們要去適應生活而不是讓生活去適應我們?」醫生娘冷冷的說。

         「這不是我要的退休生活!」王醫生堅決的說。

         「那你想要的退休生活是什麼?你有跟我溝通過嗎?還是你認為你想要怎樣這世界就要配合?」醫生娘問。

         客人發現夫妻遲遲沒出房子,體貼的在門外喊著說先離開了,醫生娘趕緊出門道歉也送客。門外的人散去,隨著車子發動引擎聲遠離,醫生娘黑著臉從門外進屋,瞅著王醫生說:「好了!現在客人都被嚇跑了!開心了吧!」

         王醫生低頭不語,讓這場餐會這樣落幕、讓醫生娘這麼沒面子、讓家醜外揚,真的是他當初沒想過要的結果。

          醫生娘也沈默轉身收拾著聚會留下的杯盤,如果不是王醫生突然的暴衝,現在不會是她一個人在收拾,王醫生也幫不了忙,畢竟這個家外面的客人都比王醫生更熟這家裡的設備,再加上王醫生從以前就沒有收拾家務的習慣。醫生娘越收拾越氣,怒氣讓碗盤從她手上滑落,摔碎在水槽的聲音劃破無聲的空氣割破了醫生娘的手,讓王醫生嚇到跳了起來。

         醫生娘卻從容地先關了水、拿了紙巾包了手、慢條斯理地往客廳走去,拿了藥箱就準備開始幫自己上藥包紮。王醫生一箭步就搶下醫藥箱,將醫生娘的受傷的手小心捧著放在自己的膝上,專業的開始處理傷口,嘴上叨念著:「生氣也不用這樣不理人,妳忘了妳老公來了嗎?你忘了他還是個醫生了嗎?」

         醫生娘沒回話,王醫生專心地處理傷口,王醫生以為醫師娘是怕痛才沒出聲,記得還在的台灣時醫生娘最怕痛了,每次有什麼小傷口,王醫生才一碰,醫生娘就咬著下唇、緊抓著王醫生的衣角。

        就在快包紮完,幾滴淚水掉在紗布上。王醫生抬頭看著醫生娘,臉上有一顆顆往下滑落的淚水,「我們都那麼老了,還那麼怕痛啊!沒事了!」這是王醫生到國外來從沒看過醫生娘像在台灣那麼柔弱的樣子,心中突然一陣暖意,她的老婆,還是那個她當初的老婆呀!

        醫生娘看著王醫生,搖搖頭:「我早就不怕痛了,我只是真的忘了,我還有個老公可以依賴的!」

        王醫生驚訝地看著醫生娘:「什麼意思?」

        「你知道嗎?女人的獨立逞強是被男人逼出來的。」醫生娘說。「十幾年了,我都是一個人照顧小孩,陪著他們上課、送他們去打球,孩子長大了,我一個人生活。我只有一個人,我早就習慣獨立,我要跟誰喊痛?」醫生娘看著王醫生說。

        「怎麼會是一個人,我不是都有寄生活費過來嗎?讓妳們過更好的生活,我什麼時候逼妳獨立了?」王醫生不解的說。他在台灣一個人獨自留下來打拼,不就是為了這個家嗎?

        「是的,你有寄生活費過來,但是,你存在過嗎?你是空白的。」醫生娘說。

        「這樣說公平嗎?我又何不是一個人在台灣生活,為了你們而活。」王醫生覺得委屈。

        「為我們而活?」醫生娘頓了一下。「你是為了你的決定而活,不是為了我們!我們是被你決定的,我們是被你丟到國外的,我們是被『你認為的好』,而在這裡。」

        「在這裡沒有比較好嗎?有庭院的房子、孩子有更好的學習空間、妳也可以四處旅遊,這些,不是我努力來的?不是我用我的人生去換的嗎?」王醫生開始覺得憤怒。

        「讓我在語言不通的環境,就為了你希望我留下來照顧孩子,我不會換燈泡,我要強迫自己學;我不會開車,我要強迫自己學。孩子在唸書,而我呢?我被關在這裡想辦法習慣過生活,還要幫孩子解決孩子的問題。我生病時、我需要你時,你在哪?我找得到你嗎?你會來嗎?你只會為我『適應生活』。你每年回家過年盡孝,我的父母呢?我連最後一面都沒見上,只能在告別式那匆匆的幾天,回家,然後再花上好久好久時間去懊悔,我對我父母的不夠孝順。」醫生娘也有了情緒。「孩子被歧視時、孩子課業跟不上時、孩子不習慣外語時、孩子在文化上無法融合時、孩子跟別的孩子相處有問題時、孩子問我為什麼別人有爸爸的場合而他們為什麼沒有時,你在哪?沒有你,只有我!」

         「你以為我在台灣一個人很好嗎?為了讓你們生活更無憂,我每天努力看診,我不敢休息,到家只有我一個人,看著你們的睡過的房間每間都是空的,你們剛離開時,我每天摸著你們的床掉淚,一直摸到每張床再也沒有溫度。看著你們的照片快樂的笑,而我呢?我回到家只有空洞,我有什麼?」王醫生覺得這對他而言太不公平。

         「是!台灣的家只有空洞,那這裡的家呢?不是更大更空洞?」醫生娘的眼睛再度泛淚。「下雪天我得一個人出門購物,當我困在超市時,我能跟誰求救?半夜車庫有聲音、客廳有聲音、外面有人,我的恐懼誰能救我?我發抖著下樓查看,不知道下一秒是不是就會面對歹徒、面對我跟孩子的生命可能會被威脅的恐懼又要跟誰說?剛開始我語言不通連朋友都沒有,沒有說話的對象、沒有重心,你還能看診,可是我的每天每天該做什麼?不知道該怎麼辦時打電話給你,你說國際電話費貴,要我少打可以多省錢給孩子,我們一年說多少話?最後幾年,我們還記得上次跟彼此說話是幾個月前嗎?」

         「這不是都是為了孩子好,我們不是都撐過去了?」王醫生試圖讓氣氛好些。

         「不!我們不是撐過去了!是我撐過去了,你根本不存在!我跟你,早就分開了!」醫生娘冷靜的說。

         「妳在說什麼?我們什麼時候分開了?」王醫生不解地問。

         「我們各自獨立生活了十幾年,我們的交集是什麼?當我在這裡重新生活時,我們還在一起嗎?你現在看看我,你還認識我多少?我還多少像你之前知道的我?」醫生娘盯著王醫生問。

          「妳是因為我來破壞你們原來的平靜嗎?我可以慢慢來。還是妳認為因為我對這裡不夠融入讓妳有負擔?我可以學習。這十幾年來,我們都沒有外遇,我們是夫妻。如果妳當初花那麼多年的時間去適應,為什麼不能給我多一點的時間就否定我?」王醫生想再爭取機會。

          「我當初是被迫去適應,我不得不去適應,而你只是想來過你想像中的退休生活。這些日子以來的衝突、你的抱怨,不就是希望這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你的規矩、你的期望、你覺得理所當然我們該是的樣子,就跟十幾年前一樣,沒問過我們,就決定我跟孩子要在哪裡、過怎麼樣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十幾年來,你沒變,一樣自私,一樣只想到你想要的。」醫生娘說著。「我不是否定你,而是這一切,已經來不及了,我們已經在兩個不同的世界生活了,就像你抱怨的,我跟孩子跟你在不同世界。」

         王醫生沒說話,他覺得委屈,卻無法回復醫生娘從沒有說過的指控。

         看王醫生沒說話,醫生娘接著說:「我也求過你不是嗎?我求你別讓我們分的那麼開,別讓我在一個我陌生的世界,而你卻說為了孩子,要我留下來,孩子也求過你想回去,但你也回他們那是為他們好。那時你怎麼不給我們機會?」

          「事實證明,我當初的決定是對的,不是嗎?妳現在越來越年輕、妳越來越會規劃自己,孩子也不用在台灣那畸形的教育體制裡面痛苦。」王醫生反駁的說。

          「也許吧!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是我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父親換來的,這真的是我們要的嗎?如果當初留在台灣,你確定我們不會比現在更快樂?」醫生娘反問。

          王醫生無法回答,沒有人可以回到從前,沒有人可以看到另一條路的結果去比較。但他現在也深深體會到的是,他的老婆、孩子,已不在留下他的位置。

         「我們離婚吧!」醫生娘平靜地說。

        「這對我太不公平!我努力了那麼久!為了你們!結果,等到你們都過得好時,就一腳把我踢開,讓我變成孤單的一個人。」王醫生吼了出來。

        「我已經說過了,你不是為了我們,你只是為了你的希望、你的想要,然後我就得接受你的安排,你認為的對我們比較好。就像你現在,沒問過我們,就來過『你想要』的退休生活。」醫生娘說。

        「這是我家,為什麼我不能過來?難不成我還要先問過得到你們許可我才能夠來?」王醫生生氣了!

        「對!這是你家,可是你來這裡要改變什麼?就是要跟我們先溝通。你覺得不合情理,但這就是你把我們放在這裡十幾年,我們習慣的模式,這就是這十幾年來,我們觀念分歧的最大證明,而這分歧,是你逼我們去面對、去『適應』的。」醫生娘「適應」兩個字咬得特別用力。

        「而且,我從來沒有過得比較好,這十幾年來,我都一個人在承擔,你只要賺錢,我呢?我被迫要適應、改變、我原先的希望,我的人生轉到了一個我從沒有想過的樣子,你現在覺得孤獨,你知道我孤獨多少年了嗎?」醫生娘繼續說。
       
        「這一切太荒唐了!我用了一輩子去供你們生活,讓你們衣食無憂,我也從沒有做對不起妳的事,結果到最後只有得到妳的抱怨,然後妳要離婚?這算什麼?所以到這個地方,讓妳最『適應』的是冷血無情?」王醫師譏諷地說。

        「不!它還讓我『適應』除了我們那張紙的婚姻關係,我其實是一個人的,我無助到可悲、自由的可憐,而這是你給我的。」醫生娘用面無表情回敬了王醫生的譏諷。

        王醫生看著醫生娘從頭到尾沒動怒的神情、在訴說委屈時也只是幾點眼淚就回復冷靜、在控訴時也沒有太多的憤恨情緒,王醫生已無法跟那個在台灣談戀愛時會常常黏著他覺得委屈時會哭得像水龍頭沒關、在求婚時面對大家的鼓譟會修郝大喊不要、在他剛進醫院當醫生時會抱怨他太少回家而氣得滿臉通紅、在開業時會擔心他跟小護士走太近而大喊沒有安全感、在外面看到漂亮女生走過去會趕快撇頭看他有沒有在偷看、遇到問題無法解決一定要呼喚他的那個醫生娘連在一塊了。十幾年,他們的陌生真的比他想像中還大很多。看著醫生娘的堅強與獨立,他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悲哀,那個他曾經一直掛心有一天他如果比她先走她會活不下去小女人,已經變成一個大女人了,有一天他如果離開這世界他再也不用擔心她,就像現在她也不需要他一樣。

         王醫生沒在說話,轉身走到客房,把自己鎖在房間內,這是他第一次進到這個房子的客房,他終於體會到,十幾年不曾住在這裡的自己,早就只是一個「客人」了。那一晚,王醫生第一次好眠,不用顧忌到起床會吵到誰、翻身會吵到誰、伸手會不會壓到旁邊的醫生娘,他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原來他也習慣一個人了。最重要的是,他知道這個家,不會因為他而改變,他也不用再因為什麼而生氣了。

         隔天一大早,王醫生起來煮了稀飯,開了之前去中國城買的罐頭,煎了以前在台灣時醫生娘唯一會煎的太陽蛋,等醫生娘起床。這是他第一次在這個在他認定的認為是自己的家的地方煮飯,也許也是最後一次了吧!王醫生在心裡默默的想著。

         醫生娘一起床,看到那屬於他們在台灣的早餐,她用驚訝的眼神看著王醫生。

          「吃吧!妳不在時,我也學會做早餐了,想你們時,我就是做這一桌早餐,想像你們還在時那嘰嘰喳喳的快樂。只是這裡的爐子我實在不太會用,可能煮不到那樣的味道了。」王醫生第一次那麼具體地說出自己十幾年來的不斷思念。

          醫生娘端起碗,一口一口地扒著白稀飯,熱氣潤濕了醫生娘的眼匡、蒸紅了醫生娘的鼻子,還沒出國時他們常常這樣一起吃早餐,旁邊還有三個跳上跳下很難在餐桌上乖乖吃飯的小孩,那是她多麼懷念的歲月,十幾年來,這些畫面,總不斷在她腦中浮起,那幸福又溫暖的家,王醫生老愛笑她煎壞的太陽蛋,她總撒嬌耍賴的為自己辯解幾句,她在夢裡回去了多少回?在國際電話中說時被打斷多少回?這些畫面才慢慢從她腦袋中直接被儲存在不願意想起的地方,雖然偶而還是會想起。

         「還是想離婚?」王醫生問,把醫生娘從沈思中拉了回來。

         「不想,但你無法融入我現在的生活,就像我無法為你改成你要的生活,我們在兩個世界想把對方拉進來,卻越拉越失望、越來越受傷。」醫生娘吸了吸那紅紅的鼻子說。

         「我懂了。」王醫生把一張離婚協議書推往醫生娘的方向。「那就簽吧!」

          醫生娘望著離婚證書,那薄薄的紙看起來卻像有千斤重,彷彿壓碎了他跟王醫生之間的那條路。離婚是自己提出的,也是她知道他們必然會走到的結果,可是為什麼,她心裡卻痛得像有萬根針反覆地扎在心裡?

           「你可以把房子拿回去,這是你的房子,是你用一輩子換來的,我可以搬離這裡,我可以回台灣。」醫生娘沈默了半响,才說出話。

           「不!這房子給妳,我本來匯過來要過退休生活的費用我也留給妳,十幾年前我逼你去適應新的生活,我不要再逼你一次了,你在這裡好好的,就繼續住在這裡吧!如果妳想回台灣,我也不會反對,我欠你的選擇,現在還給妳,雖然我知道已經太晚。」王醫生說。

          「至於我匯過來要過退休的錢,本來就是要過我們的生活,我結婚時說要照顧妳一輩子,中間十幾年我沒做到,現在我還是希望能照顧妳到最後。」王醫生看著醫生娘眼神溫和的說。醫生娘眼淚滑落到輕輕地啜泣,就像那時還在台灣時,王醫生看到的那個容易感動的小女人。

          王醫生起身換到醫生娘旁邊的座位,輕輕的擦去醫生娘眼中的眼淚說著:「想回台灣時,台灣還有個家,妳們的房間都沒變,妳一定找得到。我沒怪妳,我想過,如果可以重來,我不會讓妳離開這麼遠,讓我們那麼孤單,讓我們變得陌生,如果當初是一起走,我們一定不會走到這樣的地步,妳說的沒錯,是我要你們配合『我想要的』,而『我想要的』其實是在另外一個世界,把你們放進去時,我們就分開了。」

          醫生娘放聲大哭,就像那十幾年的眼淚在一次宣洩,這是十幾年來,第一次,在她恐懼害怕不安時,她找的到王醫生,找得到可以依靠、可以安慰她的王醫生。只是,她知道,這也是最後一次了,如果他們再繼續往下走,不只回不到當初方開前的原點,也只有因為無法滿足對方的期待的爭吵與更加的破碎。

         王醫生快速的打包離開回台灣,就像他當初那麼快速地打包離開台灣,回到他熟悉的環境、回到他習慣的文化、回到他不曾離開的家。

        王醫師回來了,蒼桑的臉、嶇僂的身材,望著沒開業已轉手的診所,王醫生看起來比孤單更孤單。只有像以前一樣在王醫生收到孩子寄來的照片、孫子的照片時,才有那像朝陽灑在大地的笑顏。

         有人議論著醫生娘的無情、有人臆測著醫生娘應該是有外遇、有人惋惜王醫生真心換絕情,每遇到這種狀況,王醫生總會說:「是我沒有問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是我沒有去聽她的心聲、是我沒有去正視它的求救,我以為是為他們好把他們放在國外,為了省電話費沒有花時間聽她說為了省錢沒讓他們常回來,我以為夫妻是心靈相通,卻忘了夫妻更需要的是相處一起面對一起感受。最重要的事,我總自以為是我在犧牲讓他們過好日子,卻沒去看她犧牲的比我更多。」

          以後有朋友問王醫生小孩要出國的事,王醫生總不忘提醒:「孩子的未來很重要,但別犧牲了婚姻,真正跟你一輩子的人是你的老婆,孩子會長大了離開家還是孩子,老婆陌生了卻永遠喚不回來。」

         「『執子之手,與子成說,天地契闊,與子偕老』在偉大的愛情都要牽著對方的手,才可以說天長地久,不牽手,什麼也說不了啊!」王醫生最後總沒忘再補上這句。


2017年6月14日 星期三

公益人的省思

        從小就看到家人有捐錢的習慣,也養成我從有可以支配的零用錢開始就開始會再做點小善事,看到可憐的人就幫忙、看到路邊有人募款也會投錢,從人到動物,連以前信用卡辦卡我都選擇某慈善團體的聯名卡。

        我以為做善事就是這樣,給予人家需要的、協助人家想要的,受助者得到幫忙助人者得到快樂,最後大家都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很簡單。一直到七年前白玫瑰運動,正式成立白玫瑰社會關懷協會,變成一個不領薪專職的公益人後,才發現,公益的行為所涵蓋的意義非常廣,每個行動的背後,都有深的淺的、反得正的、短期長期、的各種不同的影響,而公益人的存在的意義,不是只有在物質上的幫助,還有怎麼改善受助者的觀念進而改變未來。如果做的方式不對,那帶來的傷害,遠遠比什麼都不做,更嚴重。

        在最近的風暴中,看見夥伴的傷、看見所有事情的停滯,都讓人心痛,看到受捐贈就可能得低著頭說話、看著捐贈者就可以對機構下指導棋,更讓人害怕。很慶幸這幾年來不管幫助了多少機構、個案,除了因為我們擔負著矯治的責任要介入個案生活與觀念外,對於機構我們沒有任何干涉。

       反思了許多事,才發現,這一路走來,就因為滿懷感激所以不會理直氣壯,因為認清事實所以更加謙卑,因為背負責任所以小心保護協會,因為理念相同所以珍惜每一個走過的夥伴,讓我這條路就算不斷跌倒,卻還是留下溫暖而不是孤單。      

        公益人,其實,真的沒有特別了不起,了不起的,是這給我們力量的所有人。



我們都是手心向上也是手心向下的人
        每次聽到人家跟我說:「妳好棒喔!謝謝妳為這社會付出!」「謝謝台灣有妳這麼好的人!」「受助戶有你真幸福!」的時候,我都覺得很汗顏。因為在伸出手能夠把「幫助」送到「需要的人」時,我是先得到幫助的人。

        雖然很多時候協會都是募不到款,大多由我們幹部自己先墊再掛在協會的帳上,但,哪怕只有一塊錢,我們都是手心向上跟大家募款、募物資,得到力量的人,沒有這些善心人士、幹部力量的集結,我將一事難成。

        如果沒有大家的幫助,我發的只是「願」,卻不是完成的「事」。

        再往前推,想要幫助別人,也要有資訊來源,當沒有得到大家的信任、授權時,我們連想幫助的對象在哪裡都不知道,所以不只對於捐款捐物資者,甚至於對弱勢,我們都是「手心向上」的得到他們的信任。

        全職的公益人沒有比較高尚,當我們可以幫助到更多個案時,代表我們手心向上的時間更多,因此我們所乘載的責任、所該有的自持規範,更重。


個案資料保護的重要
       雖然每年是一兩千戶在做各式各樣的服務,但是我卻很少在公開空間討論我在做的事情,我以為是我們個案真的太多了,多到我們沒有時間可以分享,但漸漸的發現,無名氏、沒有太多的個人色彩,對於許多更案,我們可以做得更多更好。

       個案的討論,除非跟公眾利益相關,例如一些比較具交流意義的個案、一些比較特殊的個案,但在做外人可以看見的紀錄時,我們都會盡量把所有可能可以配對出來的特徵拿掉,畢竟所有「被幫助」或者「曾經幫助過」的個案,不會因為我們幫過他們,就有權力把他們拿出來當作「完全不保留」交流的話題,不管原來的立意有多良善。

        有些人也許公開討論是因為要對捐款捐贈者交代、也許是要對於該被重視議題的呼籲、也許是希望有需要更多的資源才能讓服務更完整,這沒有什麼。

        但是,公益人卻不能這樣做,公益人必須要思考的是,我們的幫助本來就不是為了名為了利,而是希望個案能夠度過擺脫眼前的困難、能夠回到穩定的軌道,但當有人用將他們的個資透露出來時,對他們往後回歸的生活,有太多的阻礙。畢竟每個會變成弱勢的人都有他們的故事,當個案被毫不掩飾地公開討論批判時,他們的故事就會變成他們甩不掉的包袱,也注定他們得永遠承擔異樣眼光的生活,這樣個案站不起來,他們會再度退縮回去那小小沒有亮光的世界。

        公益人不能因為幫助了弱勢,就可以對他們指手畫腳。


受助戶的感恩不屬於公益人
        公益人的存在,只是個案人生中陪伴走過一小段路程的一個過客,我們在個案的人生中存在的越久,代表我們努力的越不夠。當無法幫個案獨立、自在、學會愛時,我們的幫助就是失敗的。

        公益不會讓公義人得到光芒,不管在身邊有多少人支持、有多少人擁抱、有多少人在我們抱怨時給予我們溫暖,但轉過身來,我們赤裸裸地看見我們的失敗。公益人的存在是讓這社會的弱勢更好、是在公部門無法做好時讓民間力量可以結合做到更多,當我們全心投入、善心人士也給我們支持,卻無法改變個案的生活,失敗的只有我們自己。

        曾經對個案的幫助,也是我們要緊咬著不能說的秘密,不管後來這個個案怎麼批評、怎麼不認帳、怎麼到處說三道四。每個人來求助時都是最無助的時候,沒有人可以把別人的脆弱求救訊號攤在陽光下接受不認識的人毫不留情甚至於完全不了解個案狀況的批判。

        如果因為跟個案不開心就可以拿出來公審、就可以把跟個案的談話內容及所受的幫助直接點名的張貼出來,會失了身為公益人的格調,爭執跟原先起心動念想去幫助是兩件事,如果因為彼此的不開心就公告,那是不是代表個案接受了幫助就得永遠跟公益人站在同一邊、就要跟公益人綁在一起、就要乖乖聽話?這是一種不對等,更嚴重的,還可能間接的用得到資源去綁架了一個人,個案會怕,連原先願意協助的夥伴都會怕。

        公益人能夠幫助個案是來自於社會大眾,我們常常是媒介、跑腿的一個角色,對捐贈者負責、對個案直接接觸的付出。

        能完成公益事是來自於社會大眾,那個案的感恩也不屬於公益人,它屬於這個社會,公益人只是完成階段性工作離開。


個案是要教育的
        如果只是要幫助別人一次,那其實只要解決當下問題就好,但公益人不同,公益人是要幫助個案調整人生,所以個案的教育就落在公益人的身上。

       社福依賴,這樣的個案在許多單位都是非常頭痛的,不可否認的,有少部分弱勢都覺得被幫助是應該的,他們熟悉這社會各個補助的申請、民間團體的聯繫方式,他們不願意去工作,只會一昧地希望得到幫助,他們浪費的是這社會的資源,排擠掉的是一些真正需要得到更多協助的弱勢。

        公益人常常因為不願意幫忙社福依賴者就被四處宣揚不正確的謠言,很多公益人最後都不得不妥協,為了能夠不要再一直被打擾無法去服務其他人,更害怕這種不對的傳言傳到捐贈者耳中會讓資源中斷而導致無法再有能力去幫助其他個案。

        但這樣的妥協往往造成這些「假弱勢」更佳的肆無忌憚,這邊被拒絕了就到那邊去投訴告狀要資源,有些還逼到公益人最後背了黑名寒了心離開了社福。我們常常跟身邊的夥伴互相打氣,不要對社福依賴者屈服,因為我們知道這社會養壞了一小群弱勢,他們因為弱勢的身份,除了對於物資挑三揀四、對於社福服務人員要求如王品的服務精神、一對他們不夠客氣就四處宣傳、要求配送物資家訪還得依造他們的時間、不高興就到社團大爆料,我們今天可以為了省事就盡量配合他們,但對這個個案好嗎?個案的觀念越來越不正確,他的人生,怎麼可能會回到正常的道路上,一個不會互相尊重、只要要求別人的弱勢,怎麼回歸到社會吃苦養活自己?

        個案的教育是公益人最大的功課,冒著被被攻擊被抹黑的生命危險,但當公益人無法承受而妥協時,我們只是養成一群又一群不懂感恩珍惜的人來壓垮這個社會。


個人或團體機構志工都一樣偉大,支薪或不支薪情操都不打折
        不管是個人或團體機構的志工都一樣偉大,獨立志工可以自由揮灑,但請體諒團體社工卻無法輕易離開,我們今天就算掛著點滴、被人家黑到死,但我們卻無法離開崗位,為了機構社團的名譽,我們承受的壓力真是內外夾殺。再來,不管領不領薪,對於服務這社會的公益人情操都不應該被打折,雖然我是不支薪,但我看過許多支薪的社工付出的多於他的薪水好幾倍,他們認真地對待個案,如果用有薪水就覺得這些人比較不偉大,那我只能說,這種標準,是在抹殺投入社福界社工的努力了。

         不論支不支薪,我們都該嚴守服務的倫理,今天不能因為不支薪,就可以想怎麼做就可以怎麼做。投入社福,都該屏除自己的好惡,以個案的最高利益為主,給他們需要的而不是你想給的;教育他們去找到他們需要的,而不是不斷的滿足他們能力不及想要的。

        不論是什麼樣的身份,如果做公益做到大家都怕你、如果覺得花了很多時間在吵架、如果覺得心裡的怨恨比愛要多,那真的要反思自己的腳步是否踏歪了?自己的心態是否也被攪亂了?如果連一個幫助者心中都覺得不幸福,怎麼讓被幫助者感受到幸福跟知足呢?


       

        公益人這條路是非常難走的,我們要面對的指責要把掌聲多,我們要被檢討的要比被讚美的多,我們無法讓所有人滿意,但我們總會有許多的是非在身上,因為要幫助更多人我們會越來越低調,因為要能在中間幫忙個案爭取更大的利益而越來越卑微,準備投入公益人這條路的你,真的準備好了嗎?準備接受這一切的心酸、一切的默默完成後的一個人的快樂了嗎?抱著孤單帶著溫暖的走這條荊棘路嗎?

       七年來後悔走公益這條路嗎?說真的,常常覺得後悔,尤其在挫折時、在無法滿足每個人需求時、在被批判時、在面對質疑時,我在心裡罵了自己八百萬遍以上,但隨著個案越來越多,那拉著我全身的手,變成一個一個的責任,讓我不能、更不捨,就這樣轉身離開。

        於是,我總能在低頭後在挺起身體往前行,我知道這世上少了一個我做事,其實對受助戶不會有太多的影響,但那可能發生少少的影響,卻是讓我走不開的原因。

        但七年來在多次風暴中走過,我覺得我受益最多,我的稜角平了、我的情緒管理變好、我勇於認錯、我變得容易原諒別人、我對自己的要求變高對事情也更努力思考周延、我不斷的反省調整界線規範、我守住道德的份際。因為,公益人,本身就是一個極度矛盾的身份。

        我是公益人,我不是了不起手心向下的人,我是先從手心向上的被幫助才能開始。謝謝所有幫助我的社會大眾跟夥伴們,我們得到太多,所以我們回報的,永遠都覺得不夠。


謝謝對我手心向下的所有人,點亮我當公益人路上能努力前進
你們總是照亮著我,卻從不指揮我
     



       



         

2017年5月30日 星期二

從阿德看修復式正義

        今天是阿德第三次開案、第二次舊案重開。

        第一次開案是阿德未成年時,從誠正中學將阿德接出來,那是誠正老師的緊急求救,阿德的家人不願意見阿德也不願意接阿德,後接單位因為阿德沒有地方住而不想接回,後接單位跟老師說:「等找到住的地方再接阿德。」可是阿德要提名了,依校規定孩子離校後老師不得再接觸。老師很生氣又無奈的說:「大家都不願意接,孩子要怎麼出校?孩子沒人接會有多失望?難不成要在出校當天叫輛計程車,把孩子郵寄到法院找少保官報到、然後看孩子自生自滅?」

        拿到阿德主述老師記載的資料,顯示阿德的只犯一條「加重竊盜」跟對未來完全沒規劃配合度低,唯一有關連的外祖父母直接掛電話拒絕溝通有點怪。直到我們抽絲剝繭,才發現,阿德的狀況及成長時間軸多到得寫兩張紙,小四離家、小五混宮廟、小六加入幫派、國中開始暴力討債,直到過14歲的加重竊盜才開始有紀錄。進校後覺得老師很驢所以完全不想配合智力測驗亂寫、心裡的想法不說、過去避而不談家系圖亂填把老師玩弄在鼓掌間、還在學校加入群毆而多了一年,也終於了解為什麼家人對於阿德如此的排斥。

         好不容易找到阿德的媽媽,媽媽說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跟一個吸毒的少年有阿德,阿德的爸爸後來不見,生下阿德後阿德在娘家讓父母照顧,她繼續升學也就業,現在她已有新的家庭懷了新的寶寶,新的丈夫不知道有阿德這個孩子,她不希望阿德的出現及屢出不窮的狀況破壞她的現狀,她要求我們把阿德關到成年、到當兵,到完全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為止就不關她的事了。雖然阿德還埋在他想像中「媽媽是書記官」(事後了解媽媽只有疑似考過或想考過)、「媽媽會原諒她」的希望中,我們卻無法強壓媽媽做任何事。

         阿德開案,阿德不想唸書想工作,因此我們開啟轉銜就業,密集的訪談建立關係,跟阿德確定他將做的粗工、去的公司、學一技之長及穩定後會依他找出的興趣做調整。阿德提名時我們帶著阿德的小舅舅去接,兩個不熟的甥舅,一路無語的路程,到了阿德的工作地點,安排食宿及生活費,阿德也依我們的導引,每個月領薪水時寄1/10的錢給年邁的外公外婆盡點孝心也修復關係。

         16歲的阿德,在我們的羽翼之下,每天12小時以上的貼身陪伴。

         快兩年,我們在轉變著阿德的待人處事、阿德對於法治的遵守、磨掉阿德那被激化出來的衝動、陪著阿德在沒有家人的每一個節日、也漸漸修復了阿德跟家裡的關係。過程其實不像文字寫來般簡單,阿德也負氣離開在街頭遊蕩、想騎車偷翹同事摩托車的大鎖、跟師父大小聲,從必須麻煩警網幫我們找人,到後來阿德會自己打電話來道歉要我們去接他,我們的一線跟阿德像父母與青春期的叛逆小孩一樣氣得半死、最後又捨不得放手的邊罵邊接回來身邊照顧。記得一年後阿德說他想考警校,我們差點沒放鞭炮,每個月幫他存下一筆錢,等待著阿德化繭成蝶的那一天。

         但卻在阿德快成年時,阿德開始拿著手機上網、結交了一些網友,阿德的警察夢慢慢凋零,到阿德的舊朋友、前機構離職的舊社工找上門,我們知道我們開始跟阿德生命中另一群人拉扯。成年後的阿德終於不受控了,在五花十色、朋友的招喚下,騎著我們幫他貸款買的摩托車徹夜不歸、出車禍借錢、被我們再一次鎖車後,阿德跟我們說:「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高興撞死、騎死也是我的事!」阿德拿著鑰匙離開搬到舊社工的家裡。阿德我們只能簽結。

          阿德離開了,靠著阿德跟陪伴他兩年的一線偶而的聯絡,我們默默地追蹤著阿德的狀況,我們知道阿德並沒有得到好的照顧、阿德的脾氣跟沒收入終究跟那位舊社工鬧翻、阿德交女朋友、阿德當小蜜蜂、阿德又接觸幫派、阿德刺青、阿德到麻將場當小弟...我們看著阿德四處漂泊、看著大德回到原居住地家人害怕他回家的打電話來協會要我們將阿德抓回來、我們看著阿德離他的夢想越來越遠、我們心疼著阿德又墮入危險的輪迴。

          阿德前三個月打電話來給我們,說因為被未滿18歲(17歲多)的女朋友家人告、居無定所沒收入、只能寄住在朋友家,希望陪伴他的一線能去接他再給他一次機會。

         我們第二次開案,卻也在短短24小時內結束。

         一線到達他說的地方,除了阿德與他女朋友外,還冒出了一堆不認識的人,說阿德欠他們錢,要一線幫忙還。我們靠著暗語,知道我們的一線被騙了,正在危險中,遠端操控運用各種方法才讓一線可以載著阿德跟女朋友順利的脫身(也要求小女朋友跟家人聯繫家人同意才可以一起離開,並要在隔天阿德上工後回父母家),心痛又難以接受阿德的圈套,我們卻還是希望阿德能從頭來過。但阿德在吃飽喝足後,說無法跟女友分開,拿著車錢說不放心女友一個人回家想送女友回去。我們明知阿德不會再回來,卻無法斷掉那女孩1%可能地回家不再流浪,我們只能讓阿德離開。

         上個禮拜,阿德再度打電話來,告訴我們女朋友懷孕了(女朋友終於滿18了),他們沒東西吃,希望我們開啟食物銀行。我們緊急聯繫當地社會局,雖然阿德戶籍不在該地,社會局還是協助阿德能拿到物資果腹。

         不放心、跟不想阿德的孩子也跟著阿德被放棄的過去一樣復刻著,我們另外一個一線在前天出發,到達阿德留下來的住址,在附近來回晃了幾圈,依著阿德講話及行為模式,我們那位一線在那不正確的住址附近、簡陋的車庫搭建的小房間、聽著打給阿德的電話鈴聲響起,找到阿德最可能的位置。阿德赤著上身出門接電話,驚見我們一線就站在門口,進到房內,看到阿德跟小女友已將所有領到的物資能馬上吃的全吃完除了必須煮開的米粉跟米(小房間裡面不能煮),乾吃的泡麵、罐頭、副食品一掃而空,小女友還正敲著水煮蛋,旁邊是已空的塑膠袋。

物資被吃完,已空掉的塑膠袋

         罵完不負責任的阿德,還是捨不得的再給阿德一次機會,依阿德的希望,他想要跟小女友騎車到工作地,給了阿德車錢、吃飯錢與住宿一天的錢。

        一線在公窗報告,說著他的處置,我們誰也無法去決定阿德小孩的去留,雖然明知道小爸爸小媽媽給這孩子不會是個好環境,但我們最少讓阿德如果要讓孩子留下來,能有個穩定的工作、能給小女友一個依靠、能轉變自己的人生跟孩子的未來、能面對法律的判決而不是逃竄。從這一刻開始負責勇敢的面對自己每一個選擇的後果,我們也希望阿德能想到自己曾經被父母遺棄而別讓自己的孩子跟自己一樣,真心的愛孩子、愛一個家。

        我們第三次開案,等著阿德明天開始工作,大家也把他在領薪水前所需要的生活費湊齊,等著阿德長大「歸家」。

        晚上,我跟找尋的與陪伴他兩年的一線公窗的訊息依然在夜裡閃著,沒有人有心情真的過節,誰也無法安眠,沒有人能給我們關於天亮後的答案,阿德會不會把握這最後一次的機會?阿德明天會不會真的在我們等待的地方上工?阿德是否在像上次一樣找盡理由離開?阿德會不會在明天拿到我們安排住的地方因為安逸而不工作?阿德能否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一個爸爸一個丈夫?阿德是否能夠負起性愛後結果的責任?

       
         「修復式正義」,看著這些字從我版面跳過、從別人的指頭批評著我的不懂,高大又深遠的意義、看著這幾個字被暢談被高舉,改變許多人的想法、好似能開啟好多人的智慧,可是誰又廣泛又深層的實踐著?五年來從我們接觸每一個個案開始,我在他們身上常常看不見這幾個字的資源與光明。

        不談受害者與加害者這麼遙遠又打著死結的兩邊,做著他們與「社會」、「家人」、「自我」、「大眾」、「過去」、「未來」,從慢慢修復到徹底改變,從「預防再犯」到「阻斷再犯環境」、「遠離危險因子」、「預防犯罪」,就如阿德我們都做了、就如其他案件我們亦然。但我還是看見有人把「受害者的原諒」當作修復式正義的唯一道路、我還是看見有人把「給加害者再一次機會」當作自己已經完成修復式正義的路途。

         用片面的寬容去顯現這個難解的課題;用自我的信仰去詮釋這幾個字;用以爲高尚的道德去指責別人的野蠻;用人權跟沒有人權去將人劃為兩邊。就像一座高塔,不談階梯該如何蓋、又該如何爬、該如何扶持彼此到達高塔,我們各自摸索著這幾個字的某一邊,看著塔尖各自想像,再去指責另一邊的人不夠文明,我們永遠都無法和平地到達塔尖、我們誰也沒辦法給另一群群人信心跟可以靠近的理智。

         我們還來不及幫需要的人「修復式正義」,卻讓我們都已經撕裂、爭吵到都變成需要「修復式正義」的個案。我們浪費太多力氣在爭論、在長出稜角、在畫分你我、在言語交鋒,我們相互對立,卻把需要幫助的人晾在一旁。

         記得當初在修「白玫瑰法案-性侵害防治法修正」時,我曾經拜訪過一個不贊成我們公開個資但贊成我們修建專區的一位早期的犯罪治療精神科醫生時,他說:「如果有人質疑人權問題,那我們一起陪伴受害者五年修復自我、一起陪伴加害者五年不再犯,也許我們的距離沒有那麼遙遠。」這句話一直在我的腦袋中撞擊著,多年來,不管我認不認同某一個學說、某一個立場,我總是把自己掏空投入那中間,真的去做完之後再說出實際的看法。

         很多事自己沒經歷過,「感同身受」說得多麼的心虛。

         阿德對我們而言不是個案而是通案,每個案件都有故事,既然是人生就有殘缺,既然是會動的人就不會只有一個路徑,它們的發展中間有許多枝節、有許多選擇再選擇的變項,一個阿德是一個人、是一個單項、也是一個結果,它的過往牽涉著不穩定的家、不健全的父母、自私最後無力的照顧者、被除名的家族之間連個影子都沒有。可是跟阿德一樣的人都會在犯罪的人生中打轉嗎?不!我也看過比阿得更慘的人,活得比我更負責任、更懂的往上游、更珍惜人生中每一個機會每一個會愛自己的人。

         當我們用一個故事的背景再原諒一個人、替一個人開脫的時候,其實我們正在形塑一個這個故事背景下會長成的形象、發展的人格,不公平而且殘忍,我們以為的寬容,其實已經貼上標籤。就像有人會覺得孤兒沒有家庭觀念、家暴下得目睹兒也會對人暴力相向。

          我們沒有攜手陪伴這些人活得更好、在最短的時間看見人性的美好,卻已經將標籤貼在他們身上、刻畫在自己的腦袋裡,把個案變通案、把通案看成個案。

          我曾經在自己的版面上說過一個怎麼樣都不改的出監一年的吸毒犯,轉銜工作、進入輔導、軟性強性的監控,都無法改變他的行為。最後已經瘋狂到想放火燒掉房子、老媽媽嚇到不敢回家只敢在火車站徘徊,我無奈地問能「人道處理」嗎?有人就跳進來指責白玫瑰跟他轉貼的文章對比有多失敗、一個汙辱歧視受刑人的輔導人、輔導師害後還可以如此義正嚴詞地說都是在犯的錯不是手段用的不對。



         我問,那是否可以來協助個案?有更好的方式當一個更稱職的「輔導人」「輔導單位」?但解釋了幾句最後我還是決定把話吞下來,這世界「爭執」的人,絕對不多我們幾個,而不管我們都看不起誰,都無法改善老媽媽不用徘徊在火車站的命運、都無法改變那個人不再吸毒讓家人避之唯恐不及、再怎麼保護他都無法制止他在職場叫囂所有人的行爲、都無法改變他在鄉里跟人挑釁的行為。我們沒合作協助個案,問題沒解決,我的一線所有付出被打擊、我們淪為口水戰。



         我關掉我的心情、心裡的OS、不在我版面分享我最真的情緒,就如我的一線說的:「當到案家面對到槍、毒窟的,是我們。」我們選擇了這條路,被罵是正常,但腳步卻無法停歇,因為如果能救一個人,就能夠救一次再犯、救最少一個隱形的受害者、就好幾個家。

         天快亮了,不知道這第三次開案是否能夠完整某一些欠缺、追上一些成長,雖然心碎過、被騙過,還是堅持的只是,能救一個,就不放手一個。最少,我們努力過。

        與其給阿德一個編號、被罵我是失敗的輔導員,我還是寧可試著做我理解的修復式正義,雖然我常常被罵不懂、嗜血、只想殺人玫瑰。但我還不願意當那個站在塔下不想辦法往上走的人。

         希望阿德這次真的,「歸家」,這最後一次的開案,是好的完結篇。

阿德,我希望明天我可以看見你再一次,為自己選擇一條對的路
     




         

2017年5月25日 星期四

台中過去了

        「姨姨,我們到哪裡了?」怡蒨6歲的小女兒半夢半醒的問我。「快到台中了。」我低下頭輕聲地回答,並來回順著那枕在我腳上柔軟的頭髮,小女孩再度慢慢睡去。怡蒨靠著我,
靜靜的看著窗外高速公路快速飛過景物,我知道,我們在想的是同一件事。


        高三下學期是個可怕的日子,尤其在二十年前聯考低錄取率的時候,大學的窄門不好擠,學校在考試前兩個月課程已經結束,有些人留在學校自習、有些人在K書中心或圖書館、有些人則到補習班開始從早到晚上10點的大補課。

        怡蒨跟哲宏從高二開始就是班對,他們的在一起讓許多人都心碎,戀情並沒影響到彼此的課業,在校成績也都一直表現得很好,他們的感情被彼此家人接受著。家人沒有強迫他們要到補習班多加強,他們兩個也就相約一起在學校、補習班、或K書中心念書。怡蒨的父母那時正好在外地工作,因此偶而,他們也會約在怡蒨的家裡念書,兩人有時還可以在夜晚放鬆一下到逢甲夜市逛街或到第一廣場看看電影。

        端午過後的高溫在考季的壓力下,溫度上升的讓人慌張,來回接送形影不離的兩個人,在氣溫的催化下,戀情的界線也加速的追跑著。

        那天的天氣特別炎熱,在怡蒨家,電風扇還是把緊靠著唸書的兩個人吹出一身汗,怡蒨在家穿的短袖上衣因汗水貼出了宜蒨玲瓏的身材,讓哲宏的心跳加速跳動,平常的擁抱接吻讓兩人的體溫不斷上升。

        「如果我們將來不在同一所學校,妳會不會就喜歡上別人。」哲宏在激吻過後,問著在懷裡的怡蒨。

         「怎麼會?而且我們不是說好要填同一所學校嗎?」怡蒨巧笑倩兮地說著。

         「如果不小心我們有一個人失常了呢?」哲宏說。「怡蒨,我害怕,我害怕我們最後不在同一間學校,然後我就失去妳了。」

         「不會,就算我們不在同一間學校,我們還是不會分開的。」怡蒨肯定的說。

         「有人說,如果那個女生把第一次給你,她就不會離開你了。」哲宏看著怡蒨,認真的說著。哲宏的眼睛不是慾望衝腦的想奪取什麼,而是想要一種確定的安全感。

         怡蒨聽完沒說話,心裡有著猶豫、但想給哲宏安全感、更想給彼此的關係一個天長地久的保證。於是,怡蒨輕輕的點了點頭。

        「妳不會後悔?」哲宏端起了懷裡的怡蒨,看著怡蒨的眼睛。

        怡蒨肯定的搖搖頭,閉上眼睛。哲宏輕柔地解開怡蒨的扣子、笨拙著親吻怡蒨那他以前不敢碰觸的部位。他們,終於越線了。疼痛的開始與結束,屬於第一次的血鮮紅的印在床單及哲宏的器官上,怡蒨的眼淚、哲宏的感動與憐惜、永久的保證,他們覺得彼此的感情更不同了。哲宏回家後,怡蒨躺在床上,幸福又疲憊地睡著了。

        情愛就像一組密碼,開啟了,就是接連的探索,年輕的瘋狂,每一次的開始都是激烈纏綿、喘息、結束、沒有想到的明天。大考結束的某一天,怡蒨發現自己懷孕了,她驚慌地問哲宏,無力扶養、大學剛要開始、更廣大的世界正等著探索,哲宏選擇墮胎。

         私下打聽了一家不需要簽名的小醫院,進去時,櫃台掛號小姐正在講電話,一邊夾著電話一邊指示怡蒨填寫資料,接著從椅子後面拿起一個杯子給怡蒨,用手指揮著怡蒨到後面廁所取尿檢驗。就在怡蒨拿著杯子離開櫃檯時,聽見櫃檯的掛號小姐對電話那頭壓低聲音的說:「又一個未成年,現在的女孩子都不知道在想什麼!大概連被誰搞大的都不知道吧...」話語像刀像箭刺向怡蒨的身影穿過心臟,怡蒨覺得整個人都在流血。

        在宣告確定時,櫃台小姐冷漠的表情讓怡蒨更覺得自己的不堪,就算成績優異,跟一群女孩坐在走廊等待叫號時,她們都是一群受傷的人,就算有人帶著蠻不在乎的表情。進到候診室,醫師機械式地宣佈怡蒨要注意的事項約了隔天手術,就讓怡蒨離開了,整個診所,就像扒光了宜倩的衣服看盡了宜蒨的內心,怡蒨倉皇地離開診所。

         約好的手術時間到了,連衣服都沒換,就隨便、公式化的讓怡蒨脫了內褲躺在手術椅上。怡蒨孤單地躺在手術椅上,上一位女孩留下的餘溫暖不了冰冷的鐵床,刺著怡蒨的皮膚、背脊,兩隻腳被高綁在兩側的腳架上,怡蒨不斷地將裙子扯下想遮住沒有遮蔽的下體,但當怡蒨的手臂打上點滴也綁在兩側,護士將怡蒨的裙子掀開,怡蒨的下體再度沒有遮蔽的攤在冷空氣中。

       麻醉劑打入點滴內,怡蒨的意識逐漸模糊,但隨著器械碰撞的聲音,那深刻的羞辱感在心中卻顯得得清楚,在怡蒨進入到深度的昏迷前,前一天櫃台小姐的話、她跟哲宏的過去、在腦中快速地交錯跳動,眼淚,默默地流了下來。

       清醒睜開眼睛前,哲宏正抓著怡蒨的手,喚著怡蒨,怡蒨掛在眼角、流過臉龐的淚剛被哲宏擦掉,在哲宏的呼喚聲中,無力爬起的怡蒨,眼淚更是無聲的、斷線的從臉上滑下,滑過怡蒨的耳朵、滴到了那張已經換為普通病床的軟床單上。勉強的起身,虛弱的跨上哲宏的摩托車,她無法像往常一樣緊抱著哲宏的腰,哲宏用雙手將怡蒨的雙手固定在自己的腰上,邊騎車,邊用一隻手緊抓著怡蒨的雙手。怡蒨軟趴趴的趴在哲宏的背上,眼淚一些滲入哲宏緊張的汗水中、一些被吹散在空氣中,那被往後吹的眼淚,彷彿在路上畫上一條悲傷的路程,跟著怡蒨的腳步,回到怡蒨的家。

       哲宏在身邊照顧著怡蒨,一直到不得不回家,隔天又再來、又再來,但怡蒨總是不說一句話,背對著哲宏,怡蒨不知道她難過的是那離開的生命、還是那被鎖在冰冷手術台上找不回來的靈魂。

       小小的醫院沒有回診制度,護士有告訴宜蒨三天後要取出塞在陰道裡面的吸血紗布條,怡蒨在洗澡時,摸到了紗布頭,坐在浴室的地上,想要拉出那條紗布條,每拉一寸就是痛一次、每拉一寸就是將記憶再拖出一次、每拉一寸就是將心在搗一次,終於把那長長的紗布帶全部拉出來,紅紅的紗布條,就像生命的僅存、又像痛楚的提醒。怡蒨望著那放在浴室地板上的紗布條,再忍不住的大聲哭泣。

       哲宏剛開始耐心陪伴,但怡蒨就像走不出來的在人生路上迷路一樣,沒有了歡笑、只有悲傷,這一對情人,第一次在兩個世界中存在。

       一個月過去了,怡蒨依然在淚水中度過,哲宏的耐心也沒有了。哲宏不懂怡蒨為什麼不要往前走,怡蒨不懂為什麼她覺得只有她一個人那麼孤單地承受痛苦。哲宏一靠近,怡蒨就像長滿刺的刺蝟,爭吵、冷戰,在他們之間不斷的輪迴,哲宏心中的雨過天晴、人生中的一個過程,卻是怡蒨揮不去的陰天、無法攀過的高牆。

        「到底要這樣到什麼時候?我也陪妳照顧妳了!我又不是不負責任!」哲宏生氣的說。這句話已經在他們中間重複好幾次了!

        「陪我什麼?被看不起的是你嗎?上手術台的人是你嗎?被脫光腳被綁在上面的人是你嗎?拉紗布條的人是你嗎?」怡蒨這次不在沈默。

         「那我能怎麼辦?妳以為只有妳難過嗎?妳以為我不會心痛嗎?」哲宏這次也不再妥協於怡蒨情緒。

         「難過?心痛?你懂多少?」怡蒨咄咄逼人問。

         「不過就是拿掉一個小孩!難道我們能生嗎?這樣就不要往前走了嗎?我們感情就結束了嗎?」一個多月來的打轉讓哲宏向爆開的火山,在顧不了修辭。

         怡蒨像被一拳打在心臟,身體發著抖並垂下了頭,半餉才出了聲。

        「或許我們拿掉的,真的不只是一個小孩,還有我的尊嚴、我們的感情、跟你不懂我也不懂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的傷口。」怡蒨說完抬起頭看著哲宏。「也許,我們真的無法往前走了。」怡蒨的淚水在度落下,只是從帶著冷靜決絕的眼睛中溢出。

        「蒨...」哲宏慌張地試圖挽留,但怡蒨卻已轉身開始走離了哲宏的身邊。

        怡蒨的背影給了哲宏對這段感情的結束與無可挽回,有著哲宏從沒見過的堅決,就算往前追去也是無濟於事,更何況他跟怡蒨之間,早在那天離開醫院後,兩顆心離的越來越遠,更在怡蒨轉身時,裂開了一道再也難以跨越的鴻溝。

        下雨了,走在大街上,怡蒨任憑眼淚在雨水中奔騰,和著雨水的臉龐,不用怕被路人發現,眼前隨著眼淚掉一下模糊一下清楚,與哲宏的那曾有的大笑、那單純無憂的過往、那曾有糾結的散又聚,都在眨眼中一點一點的逝去。取代留在心中的,只有手術開始無人能代替獨自面對的孤單,不被瞭解的那一路刻劃的傷口。

        大學開學後,怡蒨的父母因工作關係搬離台中,在大學轉學考後,怡蒨也沒再回到台中,跟過去所有一切都斷了聯繫,稚嫩的童年、青澀的學生時代,都跟著怡蒨心中的傷口、苦澀的初戀,一起埋葬封存不留一絲痕跡。

         哲宏與怡蒨,不在有任何的相連,也不知道,還留在誰的心中。


         「台中過了!」我緊握著怡蒨的手,讓怡蒨的眼神從窗外轉過頭來看我。「是啊!台中過去了!」怡蒨對我說。接著怡蒨伸手撥撥那賴在我腿上小女兒的頭髮,喃喃地說道:「台中又過去了!」嘴上浮出一股幸福的微笑。

           台中終於過去了,駕駛座上開車的怡蒨的老公,寬闊的肩膀穩重的背影,從後視鏡看著我們,透著溫柔且體諒的眼神,我也為他們的幸福笑了。高速公路旁的景物依然隨著奔馳的車速快速的倒退著,而怡蒨的幸福,早已讓駕駛座上的那個男人,好多年了,穩定細心牽著往前走著。



       
       
        

2017年5月10日 星期三

一鏡到底看不出有動手腳的毒咖啡、毒煙

        以前,我們總是教孩子,不要喝陌生人泡好的咖啡、奶茶,避免別人放了東西我們卻不知道,一定要親眼看到別人拆包確保無虞、還是自己泡就好了。

        可是隨著毒品上癮人口的年紀不斷地往下,我們發現有許多的孩子都是因為未知而被餵毒養毒、進而上癮。這些孩子都是同學送的奶茶包、零食、珍珠奶茶、三合一咖啡...等,他們甚至於大多是由自己帶回家沖泡。

        再往下深究,發現這些孩子、粉領族,剛開始接收到的都是一小包、一整包跟市面上完全一模一樣的產品,也沒藉由其他人的手開封沖泡,卻也染毒了。這也就可以解釋現在為什麼在某縣市8歲的孩子已經為「毒品控管人口」,我國第一次吸毒的年紀,是在12歲的悲劇了。

         這樣狀況,衝擊著我們的想法、衝破我們的自我保衛線。

        這次我們特地拆解一鏡到底的從完整的大包裝的咖啡包,不用任何機器就已經在裡面放置不同的物品,包含毒品、毒香菸,外表都看不出來,裡面卻已經在被動了手腳。

        希望這支影片,能讓大家更清楚現在毒品的無所不再,也希望更多的孩子能夠知道保護自己的重要性,讓我們的「水壩計畫–預防毒品上癮」,能夠有效地建構起來。

        我們也會更努力,破解所有的毒販餵毒的手法,讓所有不想要碰觸毒品的人,都能夠免於被毒品所害。

         我希望所有被愛的孩子,都能夠,平安長大,不會因為毒品上癮,變成一個失去自尊、沒有尊嚴的人,讓所有的孩子,都安全快樂的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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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1日 星期一

我們身邊都有一個朋友叫「受害者」

         我以為,這次的事件會隨著討論而讓受傷的靈魂受到安撫、還在掙扎的靈魂得以紓解,而我,會在前天的那篇文之後停下來,因為這個世界已經塞得太滿太多的悲劇,這些悲劇,需要去呈現。

         但在刷新聞時看到許多明星站出來說出自己的受害經驗,下面的留言「想紅」「刷存在感」,卻讓我今晚再度開啟我的電腦。我想,沒有人會用這會這一生的「被指指點點」,來博取留下版面的名字,如果了解受害者所待在的世界。

         一夜,好多類似經驗的人跳出來說出自己的故事,大家都在趕熱潮?不是,那是因為受害者太害怕了,他們隱藏在人生的某一段、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害怕異樣眼光讓他們噤聲、怕被指指點點讓他們沈默,只有當有人勇敢地站在前面時,他們才有勇氣說出來,在新聞熱度下,期待能有多點同情心幫自己解脫那黑暗的曾經,也看到人生中還有一點光亮。我們應該悲哀的是,我們給受害者的勇氣真的不夠多。

         這麼多的受害者意外嗎?其實一點都不意外,在我每天面對的世界、在我每天走過的路程、在我每天看過的受害者跟加害者。我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樣都不意外,因為我們每個人的身邊,都有一個朋友叫做「受害者」,他們用「自己」或者是「他們朋友」的身份在我們身邊呼吸著、活著,我們都聽過、見過。只是,我們常常選擇跳過、或忘掉,因為事情太悲哀、太沈重、又太扯不開,故事類似且重複由不同的臉、不同的口中說出,童年受傷、求學時被老師學長姐侵害、約會強暴、職場騷擾、陌生人突襲、婚姻暴力...等,一個女人的成長,背負著太多的危險。

         記得有一個女孩,她在幼稚園開始時被一個鄰居家的黑手哥哥用手指侵入陰道,因為那時不懂事,雖然覺得怪怪的,可是因為大家都在那裡玩、也同樣排隊被黑手哥哥這樣對待、以為那是一個大家一起玩的遊戲,之後她們也都會拿到巧克力或蛋糕。一直到大家逐漸長大,她懂那是一種恥辱時,那群朋友早已紛紛搬離、大家在街上見面也不會打招呼、雖然讀同一個學校卻都彼此閃避,她知道她跟她的朋友們都做了羞恥的事、她們都想逃避曾存在於童年的那一段。

         剛開始,除了不想想起她也沒想太多,到了陌生的環境、隨著年歲增長,她以為她忘了。她的青春期過得很混亂,總覺得自己心裏有個洞就說不出是什麼,經歷過跟男老師的曖昧、約會強暴奪取她第一次的男孩子變成她的男朋友、不喜歡卻又會在每段感情都會發生的性行為、交往又鄙視的每段情侶關係、想逃離卻又害怕被拋棄,各種心理跟實質上的矛盾刻劃了青春的那頁,「北港香爐」、「那個我上過的學妹」成了她的名字,因為丟臉,家人早就放棄她;因為丟臉,她往更墮落的人與人生奔去。

         一直到她某天在路上看到那個黑手哥哥,過去的回憶像深水炸彈一樣從心的深處一層一層的炸向她的現在,討厭自己、討厭過去、討厭自己後來的行為,她成了精神病患。重度憂鬱讓她在精神病房不斷的進出,調藥卻沒能調好她的心。

         某一日在精神病房,女孩的媽媽來看她,病房內傳來咆哮的聲音。「妳為什麼不會保護我?妳知道我小時候被那個髒手伸到裡面嗎?」「我跟妳說過,為什麼妳都不說話?」「妳為什麼都不救我?」「妳如果救我,我後來會被強暴嗎?我會被打嗎?妳知道我還被逼去酒店上班嗎?」我趕快跑到她的病房門口的側邊。

         「那又怎樣?我小時候在廟會,一個隔壁的哥哥把我抱起來看前面戲台,他也把他的手伸到我褲子裡面,我跟妳外婆說,她也沒說什麼!但我到現在還不是好好的,有像妳現在這樣嗎? 」「妳自己交那麼多男朋友把自己弄的那麼爛,年紀輕輕就跟男人上床跟妓女一樣!」「是妳自己把自己弄的跟神經病一樣!妳根本沒有病!妳是自己想的!」那位媽媽話語才剛落,那女孩把杯子摔在地上。

         媽媽轉身離開病房,出來時正好看見站在走廊上的我,恨恨地對我說:「她沒有病!是你們讓她以為她是神經病!誰不是這樣長大的!」

         陽光穿過陰暗的窗微透在精神病中,那女孩手腕上包紮的繃帶已拆掉,一端掛在手腕上,一端蒼白的墜落在地上,隨著我走靠近那女孩驚擾的空氣,繃帶無力地飄了又墜,那節奏跟那女孩無聲的眼淚,沈痛的撕裂病房裡的安靜。

        十年了,這女孩不是唯一的女孩,只是那個黑手哥哥從每種不同的身份中替代跳出;那位媽媽也不是唯一的媽媽,只是他們用各種的逃避不聽不想知道處理那些發生在孩子身上幼年的創傷。

         這一代、上一代、上上一代,用同樣的模式,讓人醒了又瘋、瘋了又醒,在後來的人生中苟延殘喘地活著,假裝自己沒傷,假裝傷害是別人家的事,閉口不提,不是讓傷口癒合,而是把傷口畫在另一個自己才知道的人生裡,每晚吞噬著受害者的靈魂。

         討厭自己,在受害者的人生用各種形式的存在,折麼著自己,弄亂每一個人生,找新的傷取代舊的傷、找更錯的人取代錯的人、找更卑微的生活方式去告訴自己過去的卑微其實並沒有什麼!然後活著!

        於是他們的人生就像隨機被翻取的「機會命運」,好壞只能看遇到怎麼樣的人,但就算遇到好的人也少有好的結果,因為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怎麼去享受「被愛」這件事。


         遇到好的人,覺得自己不配,用各種激烈的手段想要逃離那個好人,逼迫對方離開;遇到不好的人,覺得不甘願,想逃離又沒有勇氣不知道還有誰會接受自己的過去,於是又掉入另外一個悲劇的輪迴。像無根的浮萍,依賴著每一個在一起的人又討厭每一個在一起的人,飄飄蕩蕩。

          受害者的世界就是,每天都有可能被提起、用無心卻殘酷的言語批判著,被強搶了「貞操」,卻永遠被當作一個「不貞」的女人。誰願意,這樣被討論呢?在身上被烙著一個永遠除不掉的印記?打開讓每個人看?

         受害者,被暴力奪取了「貞操」,卻又用「貞操」捆著自己一輩子。有些人就算遇到不對的人、不好的關係,為了不要讓自己的「貞操」再受損,他們委屈到最後;有些人卻是為了懲罰自己沒守住的「貞操」,而讓自己的性生活、性伴侶變得危險,彷彿讓自己更差徑就可以合理被侵犯的過去,是活該而不是不斷地問自己做錯了什麼會被這樣對待?

         是的,我用「貞操」兩個字,我一直避開用這兩個字,但卻沒有比這兩個字對於受害者頭上的金箍咒更貼切的形容的,如果這社會沒有太過父權觀念的的歧視、對於貞操的評論,受害者是不是不用躲得那麼辛苦那麼累,不會因為外在的眼光批評糾結一輩子,不會不敢面對這社會,只需要好好撫平自己被侵犯的傷口及受傷的驚嚇的靈魂。而不是像古時候寡婦跟貞節牌坊的關係?

         很多人都以為我們對於「受害者」已經夠友善了,我們可以傾聽、接受他們的過去。但其實不然,每天在精神科病房都有人因為被強暴而被男朋友分手、被男朋友的家人分手,看起來好像是因為受不了受害者的精神狀況,但實際上的原因是大家都不想想起另一半被強暴、被用過的事實,走不了那漫長的陪伴恢復療程。因此許多受害者只能在發生事情後,選擇自我了斷,不管是生命、還是一段關係。

          每一件強暴案件的發生,也會看見大家檢討被害者不夠保護自己、檢討被害者的言論,受害者就算走上法庭,也逃不過被檢視的的每一個細節、動作,明明是被奪走靈魂的性侵,卻像車禍肇事責任釐清一樣,落下雙方都有責任的結局。 於是,就算最後贏了司法,人生也輸了,「正義」收不回靈魂還給被害者。

          怪受害者家屬嗎?沒有!在許多案件中我同樣也面對受害者的父母,從剛開始知道的憤怒、到最後的選擇隱忍,他們眼中也曾經有過心疼,但卻清楚當揭發時,當下知道的人對受傷孩子的「加油」「妳好勇敢」大多有期限,孩子還是會在同儕中被私下議論、在口不擇言的時候被提起刺傷、在擇偶的時候不小心會被流傳出去,尤其在面對「熟識性侵」時,為了怕孩子未來不能做人,跟加害者一起將真相掩蓋了起來,希望用不再提起、假裝沒有這回事,孩子能得到人生真的還有第二次的開始。不知所措、看得見孩子未來會受到的傷,有些父母連孩子都不敢面對,而選擇疏離,他們掙扎於這社會能給孩子多大的包容。

           一錯再錯的人生是受害者自找的嗎?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共犯!是我們不夠勇敢的面對性侵受害者的傷口、是我們不夠堅持的陪伴性侵受害者的痛楚、是我們不夠撻伐那些傷害受害者的言論、是我們有時連心裡都不夠維護受害者的痛苦不小心的討論。

「我每天都過得很心虛,我不知我有資格這樣過日子嗎?只要感覺到幸福,就覺得自己很不知羞恥,讓不知道我過去的另外一半,對我這樣付出。」「每次開心大笑時,我都會突然覺得自己憑什麼?」「每次聽到有人在罵爛貨破鞋,我都覺得那像在罵我。」「所以我每天都在催眠自己那個性侵是我自願的,最少那是我的選擇,那才能讓我活下去。」

         自從輔大的夏林清名言出來後,「不要隨意踩上受害者那個位子」,成了很多人在說的話,其實,受害者最不想踩的就是受害者的位子,因為,唯有讓自己相信自己不是受害者、只有說服自己那個性侵是自願,才能活下去。(請參酌本站:『我們和我們熟人的那些事,我是受害者嗎』系列)

         受害者最不想要的是「自怨自艾」,而是讓他們可以說服他們活下去的理由。

        每個人的身邊,都有一個朋友叫「受害者」,如果你聽見他們的聲音,能不能夠握著他們的手,不要說「加油」,而是認真的感同身受,雖然很抽象,沒有痛過的人永遠無法了解那有多痛,為什麼受害者一直打轉走不出來。也保證,永遠不會把他們當作另一群不一樣的人,不會在私下評論、也不會在生氣時拿來當作傷人的武器。

        每個人的身邊,都有一個朋友叫「受害者」,雖然大部分的人掩蓋的很好看起來就像一般人眼中的正常人,但他們心中的傷口常常都在淌血,他們需要的是有機會被理解而不是自我隱藏。

         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個朋友叫「受害者」,他們人數應該要不多,只是,我們身邊,怎麼剛剛好都有這樣的朋友。



  

精選文章

『關於想成立家長互助網-2』

經過上個禮拜的初篩為天使塵陽性後,每天我們密集的跟孩子在每晚睡前通電話。 了解孩子每天的狀況(身體及心理),並釐出上個禮拜、上個月,所有可能被毒品污染的路徑、人、事、物及跟以前不同的特殊事件,進而避免再接觸與重複。 每通電話最後,總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