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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6月30日 星期五

那個被討厭的女孩

        那個女孩剛滿16歲,卻已經是兩件性侵害案件的受害者,現在司法程序都還在跑,一件跟網友,一件跟前男友。主責社工說她前後證詞不一,第一件她本來就交友混亂而且為什麼要上網有的車跟網友回家?後來對方還開車送她離開。第二件,主責社工推測應該是跟前男友分手不愉快,狹怨報復,是個職業受害者。

        那個女孩考試都考個位數,在學校被歸類為壞學生,有很多校外的乾哥哥乾姐姐,總是跟一堆人混在一起,輕浮、打架、曠課、逃學...是她的所得到的評價。

        那個女孩蹺家好幾次,其中有一次疑似跟男友同居,在一通社工聯繫上她的電話中,她嗆她的主責社工她已經16歲了,要跟誰同居都沒有犯法。

        那個女孩現在跟在八大行業工作、沒有男女分際、沒有法治觀念、社工評估根本不適合帶小孩的吸毒更生人媽媽租屋在外,她的主責社工最想做的事,就是把她帶回外婆家。那個女孩的社工說她拒絕溝通,也很難聯繫上,每次跟她說話她都滿是不耐煩,三七步懶得回答,有一次到學校社工緊緊跟在她身後,她生氣地轉頭對社工說:「別跟了,我不會跟妳回家的。」讓社工氣得火冒三丈。

        那個女孩對養大她的外婆常有爭執,社工說她不知道孝順、不尊敬長輩、不知道感恩圖報,一天到晚只想要跑出去跟朋友在一起。

        那個女孩,就是被評估為無可救藥的孩子、沒有禮貌的孩子、無法矯正的孩子、觀念偏差的、拒絕改變的孩子。如果沒有因為她的母親是我們的輔導個案,那個女孩只會變成一個滿是灰塵的檔案、被放棄的孩子。


其實,沒有人去了解、想去聽她說、並想辦法打開她心房讓她說的是:

         那個女孩,是在不懂事的情況下去碰了約砲軟體,她不知道那個軟體的陷阱,她只是想要朋友陪她聊天、填滿她空虛寂寞的心。她真的認識到朋友,有了在晚上陪她傳訊息的朋友,在一次她想借摩托車時,那個網友說要借她。她到了約定的地點,網友開車來要她上車,她以為是要載她回家騎車,雖然她心裡有許多疑問,但她不想太扭捏,怕在那軟體上再交不到朋友,所以只能安慰自己沒事假裝大方地坐上車,結果到男方家就被對方推倒指侵,
她不停說不要,才沒到最後。之後她試著連上網路打電話給她當時的男朋友,是她男朋友跑去報案的,不是她,後來對方還有載她到指定地點,完全不像一般人想像中、社工理想中的的狀況,受害者倉皇逃跑。她事後本也沒打算報案,不想去承認這件事,只當在人生中不好紀錄中的其中一項,反正她的人生本來就亂七八糟了。

         對方不覺得他是性侵,畢竟那個軟體本來就是這樣,大家都是你情我願,他也在被拒絕後沒再繼續,「買賣不成仁義在」的把那個女孩載到指定地點。最後在跑司法流程中,那個女孩的外婆跟網友私下和解並拿了和解金,男網友認為他被仙人跳,相信在所有記錄中也是這樣陳述的,可是那個女孩從談和解到拿和解金都不知道。從開始到結束那個女孩都是「被報案」「被和解」,可是她卻成了另有所圖的清楚目標。

         那個女孩說,她只希望的獨自哭個幾天然後假裝沒事的繼續生活,被性侵這個標籤讓她痛苦被人恥笑,仙人跳這件事讓她失去更多朋友承受更多異樣的眼光。

         那個女孩說跟前男友真的不愉快,她也是在報復,於是在分手後報案前又跟前男友發生關係再去驗傷,因此有了社工不解的「絕對驗不出的檢體」。但沒有人去聽的是,她的報復不在於男友在跟她交往期間劈腿六次卻死纏爛打不跟她分手,而是有一次她年幼的弟弟不小心弄傷前男友,只是一點小傷口流血,前男友卻不只打弟弟還差點掐死她弟弟,如果沒有因為叔公的出現制止了前男友,但也讓她長出了刺跟恨。

         那個女孩說,她可以容忍前男友的背叛跟不珍惜,卻不能忍受前男友對她的弟弟暴力相向,所以她希望男友能夠接受法律制裁。

         那個女孩考試常常個位數,沒人知道她小時候的夢想是當個律師,可是爸爸媽媽接連的染上毒品、販毒通緝、先後入獄,她的居所從年又沒印象的父母家、爺爺家、舅舅家、跟媽媽在外遊蕩、到最後連媽媽都入獄時被無預警的丟回外婆家,她在同一間學校從沒超過兩年,上學的時間也總是零零落落,販毒女兒的身份讓她備受排擠,沒有一個家長希望自己的小孩跟她在一起,她在學校孤單被欺負的時間比她受教育的時間被在乎的時間多許多許多,慢慢的她只能跟不會有爸媽管的同學在一起、跟不了解他的外校生在一起,取得溫暖也得到保護,她用「混在一起」交換她需要的「被愛」。

          那個女孩說,阿姨,我也考過一百分,只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

          那個女孩不喜歡回外婆家,不是單純為了蹺家想跟朋友在一起。外婆家環境很髒亂,外面雞鴨群亂跑,沒有人去整理環境,外婆不整理,媽媽終於出監回家也不整理,蚊子多的嚇人,我們每次去家訪,每個人都是腫腫的回來。在炎熱的夏天,熱氣逼人加上滿屋子都是堆置的物品跟廢棄物的雜亂與味道,常常會踢到空酒瓶,真的很嚇人。外婆家的房間只有兩間,一間外婆跟年幼的弟弟使用、一間放東西,女孩回來的意外,所以外婆叫她隨便找個地方整理鋪張草蓆睡,女孩沒有屬於自己的空間,有的是客廳那個小角落,是我們每次去家訪沒有發現的那個白天就會再被翻動、弄亂、看不出是睡人的小角落,每天女孩要睡覺前,就要再重新再整理出一個可以放下自己的空間。

         那個女孩說,阿姨,我睡覺的時候每個人都會看到我、經過我,住在隔壁的叔公、表哥、來家裡的客人,我不知道為什麼最後他們說我沒有男女分開的觀念,我睡覺的時候本來就有男生會看到我啊!

         那個女孩的媽媽在染毒後對於很多事情都觀念都已經偏差,想做輕鬆的工作、想轉輕鬆的錢、想過輕鬆的日子,我們要避免媽媽再次染毒已經需要花很大的心力去監控,在正常的評估中,媽媽真的不適合帶這個孩子,因為媽媽沒有正確的觀念可以給予孩子。每個人都覺得孩子不是回外婆家就是安置,可是我卻在跟女孩的對談中知道,媽媽是她唯一跟家人的牽掛,是她還能受家人拉扯那脆弱的線,如果把孩子安置了,孩子勢必會更往那些複雜的朋友中靠近、甚至逃離安置機構投靠那些朋友。那個女孩可以在媽媽租的雅房裡面待一整天,那個女孩一直在等著媽媽回來接她,那是她這五年多的唯一期盼。我們寧可選擇更密集的監控媽媽、改正媽媽的行為與為了孩子好改變觀念,花更多的時間去陪伴那個女孩,而不是讓她像沒根的浮萍,隨波逐流。我們覺得「為孩子好」,卻總是不能以孩子「希望想要的好」為出發點去加入考量,為什麼總要用「為了孩子好」就把她丟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難道對一個不夠好的家庭關係不是想辦法去解決,而是把孩子丟到一個看不見得環境就覺得事情已經解決了呢?多少少年在安置機構逃離從此斷了音訊?很多路也許要繞得好遠,可是孩子的未來要走的路不是就是那麼遠嗎?是不是現在走遠一點,換未來孩子不會多走那麼多、那麼坎坷的冤枉路。

         那個女孩說,阿姨,我沒有爸爸了,我只想跟媽媽在一起,為什麼沒人想聽我說話?為什麼只想把我送安置或者送回外婆家?我好煩!我討厭社工!

         那個女孩跟外婆的感情是劍拔弩張的,社工說女孩總是不聽話,跟外婆的衝突不斷,每次外婆都會抱怨那個女孩有多難管教,外婆又要照顧女孩媽媽入監後生的小孩、又要照顧女孩真的好辛苦,而女孩卻跟外婆有無數的爭執,叛逆又無法管束。我們家訪時有聞過外婆身上有酒味,外婆說是朋友喝的;我們家訪時會看到空酒瓶,外婆說是朋友來家裡留下的。外婆說那個女孩就像她媽媽一樣沒有救了,只想跟男生在一起,都不待在家裡,要我們幫忙把女孩「抓回來」。

          那個女孩說,阿姨,外婆常常喝醉,喝醉酒的時候就會打我。我會照顧弟弟、我也會做家事整理房子,可是有時候回來我只是想要休息一下,外婆就說我再不馬上做,她就要拿東西打我,我為什麼要過這樣的日子?



          這些,都是在社工離開後女孩跟我說的話,跟我們家訪的實際狀況也比對的起來(媽媽因為是毒品更生人所以是我們的個案),我知道社工的案量很大,真的有時候不得不選擇性地先救可以馬上急需要救的孩子,可是或許我們一起努力,最少給孩子一次可以說話不被打斷的機會,可以最少有一次不是只想釐清案情而是說心裡話的機會,也許我們會看見那些憤怒不配合的孩子只是武裝自己,心裡其實希望有人拉住他們的手。

         大部分令人生氣的孩子,背後都有令人心疼的故事,不管是家庭問題、校園霸凌、心理缺陷、男女關係受挫,所以他們才逐漸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今天寫下這女孩的故事,是想記錄下大家眼中的那個女孩跟打開心防後的那個女孩,中間的人生,本該存在的好多人都缺席了,如果下次大家再遇到令人頭痛的孩子,也請給他們一個機會,說說心裡的話,讓他們可以變得更好,也許不會立即見效,但總能慢慢的改變;就算不能因此而讓他們守法,最少還可以爭取多點時間讓他們思考如何保護自己進而不會犯法。

          中間我拿掉了社工心中既有印象所產生比較傷人的言詞,例如:是不是妳想跟他們發生關係會覺得被愛...這種會讓我當場想爆氣的言語,在沒想辦法聽到真心話前就太急著用學術下判斷,往往不經意地會讓孩子被引導到社會工作者最不希望他們走的方向,讓這些懞懞懂懂的孩子用這些學術來合理化自己的行爲或傷口。這個紀錄不是要批判誰,不紀錄的,是我們這個社會大家一起犯的錯,像社工的案量太大人力不足社會經驗又比不上這些孩子、像我們不小心標籤化排斥了這些孩子、像我們不夠成熟的對待著他們的傷口。

         青少年,都是一群未定型的孩子,我想帶著白玫瑰,用陪伴取代責備,彌補他們心中的那個空缺,或者有一個人愛他們,他們的人生,會逐漸變得不同。而不會在新聞、在成人監、在舔舐傷口的陰暗處,看到他們的背影,被黑暗的夜裡被吞沒。


  就算這條路很多事不能跟大家分享
就算這條路吃力不討好
就算這條路沒有人會關心給我們掌聲
就算這條路會讓我們原本募不到款的狀況更慘
但,我知道這是「預防犯罪」非常重要的一環,我們所有人,都心甘情願
我希望這些孩子就算只能見到夕陽,也能開始看見生命的美麗          



     

       

2017年6月16日 星期五

王醫生

        王醫師從國外回來了,短短一兩年,王醫師卻像老了十歲,王醫師的診所已經轉手,一樣的科別,但是新的醫生不像王醫師看診那麼勤,假日通常不開,診所沒開門時,常常會看到王醫師望著診所發呆。

        王醫師剛來這裡開業時還很年輕,當時醫師娘都在櫃檯負責掛號,親切又溫和。王醫師一家人就住在診所樓上,到醫生娘生了孩子,還是會看到醫師娘推著孩子,在診所進出,診所打烊時間,跟著王醫師收拾,一起上樓。

        孩子逐漸長大,醫師娘開始全職接送孩子、上各種才藝課,櫃檯才換了人,但每天醫師娘都會下診所來結帳。傳說中醫生娘怕王醫師犯上桃花,所以護士都精挑過,跟別的診所不同,王醫師的診所不走漂亮護士路線,個個都是已婚又熟練的護士。

        王醫師覺得在國內念書的孩子真的很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跟自己一樣在這片小小的天空下成長,沒有看過世界就負擔起人生,所以很早就計畫讓孩子未來在國外唸書。每年王醫師都會安排孩子寒暑假到各國去旅遊,雖然王醫師自己沒出過幾次國,能休長假的時間也只有過年那幾天,那幾天的王醫師的父母親還在等他回老家去過節。

         最大的孩子要上國中前的那個暑假,王醫師的診所第一次休半個月的診,將三個孩子送往國外讀書,為了怕孩子在外沒人照顧,王醫師決定讓醫師娘最後留在國外陪孩子唸書。在國外機場要進出境門的時候,王醫師的孩子抱著他哭到快斷腸,嚷嚷的不要跟他分開、最愛爸爸,王醫師一邊勸著、一邊狠心的轉身離開,門關上的那一刻,孩子叫「爸爸」的聲音,讓王醫師淚水也決提,王醫師就一路坐著飛機掉著眼淚飛回到國內。

         王醫生回國後第一天回到診間,大家都明顯地看得出王醫師紅腫的雙眼。

         剛開始,每年王醫師的孩子還會回國過一個小小的假期,只要孩子回國,王醫師沒病人就往樓上跑,診所也都早早就不接受掛號。每次只要看到王醫師臉上充滿幸福,病人就會笑王醫師吃到特效藥了。

         但漸漸的,現實悄悄地改變了原來的生活型態,四個人回來的機票太貴、孩子在國外的放假跟國內不同、孩子在國外的活動也變多,醫生娘跟孩子回來的次數變少了。王醫師因為孩子在國外的生活費重看診的時間也越拉越長,只有禮拜日下午才有休診。

        王醫生的看診辦公桌上擺滿了孩子參加每個活動、每個歷程的照片,照片裡的孩子一張一張的長大、笑得開心,醫師娘也越來越年輕,陪孩子過生日的醫師娘、會換燈泡的醫師娘、跟孩子去滑雪比出大拇指帥氣的醫師娘、參加社區活動跟外國人談笑開心的醫師娘,只剩下一成不變、永遠只有醫師袍的王醫師跟著歲月走。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王醫師的診所不像別人一樣會整修,看起來讓人覺得古老又孤單,只有一直跟王醫師的老護士在診所內穿梭,王醫師中午休診的時間也不再上樓休息,常常看見王醫師躺在診所內的椅子上,王醫師剛來的意氣風發已經隨著時間轉換成一個孤單看診的老醫師了。

        小孩們終於從大學、研究所畢業、也開始工作,王醫師開心的宣告他終於可以退休了,可以到國外跟家人團聚享受完整的家庭生活了,王醫師快速的將診所轉手、快速的打包、快速地跟大家道別,往國外奔去。

         原來王醫生到國外以後,一切跟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小孩子畢業後開始忙碌,為了就業搬離了王醫師買的房子,偶而回家聊上天,他們的想法南轅北轍。孩子的決定不會跟他商量、孩子的未來規劃沒有他、孩子想做什麼連告知都沒有,孩子常常說的是:「媽媽都不會反對。」「我跟媽媽已經說好了。」「你什麼都不懂!」吵到最後索幸連中文都不說了。王醫生常常氣得跟孩子們說:「跟我說中文。」

        孩子跟媽媽有默契的小笑話、有會心一笑、有回憶、有秘密,家裡面自成一個規矩,只是這個規矩裡面沒有王醫生這個父親的角色,王醫生看著孩子們,總無法跟那個當初在登機門前哭喊著爸爸不要離開的那些孩子連在一起。

        醫生娘也不站在王醫師這邊,每次因為孩子的問題王醫師抗議時,醫生娘總覺得王醫師干涉太多、王醫生把舊思想套在孩子身上。更糟糕的是,王醫師覺得醫生娘不像當初那麼需要他,或者根本不需要他,醫生娘不需要王醫生的意見、王醫生的想法、甚至於是王醫生的幫忙。王醫生在那個家像個房客,常常一覺醒來,房子是空的,或一覺醒來,房子裡塞滿了陌生人,而他一個也不認識。他不懂為什麼陌生人可以進出他家、可以在他家草坪辦派對、可以用他家廚房烤派、可在聚集在他家客廳看電視,醫生娘都不用經過他的同意。

        醫生娘採買不會找王醫生、換修家具不會找王醫生、家用討論不會找王醫生,連社區聚會因為王醫生不同的語言下幾次有微詞後,醫師娘也不會找王醫生了,都是家庭的聚會,醫生娘選擇自己去也不帶上王醫生。

        王醫生跟醫生娘與孩子,就像兩個世界的戰爭,觀念的戰爭、語言的戰爭、生活的戰爭,慢慢地連戰爭都沒有了,取代的是沈默與無法溝通的無聲抗議。王醫師深深覺得這新的生活,就像他一直無法調整的時差,劃開過去與現在無法抹去的分隔線,他怎麼樣也跨不過去到現在他眼前的世界與家庭,他覺得他格格不入、他覺得他無所適從、他覺得他被利用殆盡、他覺得他被狠狠丟棄。

         一次家庭慶生聚餐,漂亮的餐點擺在長餐桌上,顏色琳琅滿目讓人目不暇給,氣球編起的拱橋招呼著每個客人的到來,臨時吹起的小泳池彩色泡沫隨著風飄在空氣中,熱鬧的音樂塞滿了空間點綴著每個人交談的逗點。

         王醫生在他夢想中也會為他孫子辦這樣的生日會的草坪上走著,拿起一塊點心,嚐一口,發現在台灣一向不太下廚的醫生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學會烤起這麼好吃的糕點,看著醫生娘熱情的招呼每個客人,彷彿有十八隻手百雙眼睛顧及到每個人的需求,溶合在他不懂的話題毫無問題,那個當初跟他一起開業顧掛號櫃台黏著他一起關診所的那個柔弱女人,在他進不去的世界裡,燦笑耀眼。王醫生覺得周遭這一切,沒有一樣是他熟悉的,他就像一個誤闖者,沒有歸屬、還覺得突兀。

          一個客人看到盯著醫生娘看的王醫生,拿著啤酒親暱地跟王醫生讚美著女主人的美、親切、魅力四射,王醫生原先還試圖著跟他聊上幾句,但聽著聽著,臉色慢慢的一陣青一陣白,他從來沒有聽過別人這樣赤裸裸地讚美醫生娘的美,更覺得自己在跟醫生娘對比下,仿若一個糟老頭,退休、頭髮花白、無所事事、無法自在的在這個交際場合。在那位男性客人一句:「真不知道她的丈夫怎麼會讓她一個人在國外,她一定很孤單需要一個人安慰!」王醫生推了那個客人一把,大聲的說:「我是她老公,她不需要任何安慰!你現在馬上離開我家!」客人的啤酒灑在地上,人也一個踉蹌碰翻了餐桌。

         衝突的聲音驚動了草坪上的客人,王醫生跟那位男客人劍拔駑張的氣氛像馬上就會向對方飛撲扭打,醫生娘衝過來,一邊跟客人道歉一把將王醫生拉進屋內,「為什麼每次聚會你總是要把氣氛弄的很僵?」醫生娘低聲著質問著王醫生。

        「什麼叫每次?聚會除了在家裡妳沒辦法不讓我參加外,在外面哪幾次妳有約我去了?還是妳在外面開心時還看得見留在屋裡的我的臉色?」王醫生也不甘示弱他長久被遺棄在這間屋子的怒氣。

         「我不約你?我約你去的結果是什麼?你抱怨大家說的話你不懂、抱怨語言的隔閡讓你很疲倦、抱怨誰對我太親密、抱怨我不夠顧著你!我哪敢再約你?」醫生娘直問著。

         「不是嗎?他們在說的話、語言,哪些是我習慣的?妳有替我想過嗎?沒有!妳根本把我丟在一邊,妳只顧展現妳的長袖善舞交際手腕。」王醫生的自卑讓他變得譏諷。

         「喔!所以我該屈就你?還是大家都該屈就你去學中文?當初是誰說是我們要去適應生活而不是讓生活去適應我們?」醫生娘冷冷的說。

         「這不是我要的退休生活!」王醫生堅決的說。

         「那你想要的退休生活是什麼?你有跟我溝通過嗎?還是你認為你想要怎樣這世界就要配合?」醫生娘問。

         客人發現夫妻遲遲沒出房子,體貼的在門外喊著說先離開了,醫生娘趕緊出門道歉也送客。門外的人散去,隨著車子發動引擎聲遠離,醫生娘黑著臉從門外進屋,瞅著王醫生說:「好了!現在客人都被嚇跑了!開心了吧!」

         王醫生低頭不語,讓這場餐會這樣落幕、讓醫生娘這麼沒面子、讓家醜外揚,真的是他當初沒想過要的結果。

          醫生娘也沈默轉身收拾著聚會留下的杯盤,如果不是王醫生突然的暴衝,現在不會是她一個人在收拾,王醫生也幫不了忙,畢竟這個家外面的客人都比王醫生更熟這家裡的設備,再加上王醫生從以前就沒有收拾家務的習慣。醫生娘越收拾越氣,怒氣讓碗盤從她手上滑落,摔碎在水槽的聲音劃破無聲的空氣割破了醫生娘的手,讓王醫生嚇到跳了起來。

         醫生娘卻從容地先關了水、拿了紙巾包了手、慢條斯理地往客廳走去,拿了藥箱就準備開始幫自己上藥包紮。王醫生一箭步就搶下醫藥箱,將醫生娘的受傷的手小心捧著放在自己的膝上,專業的開始處理傷口,嘴上叨念著:「生氣也不用這樣不理人,妳忘了妳老公來了嗎?你忘了他還是個醫生了嗎?」

         醫生娘沒回話,王醫生專心地處理傷口,王醫生以為醫師娘是怕痛才沒出聲,記得還在的台灣時醫生娘最怕痛了,每次有什麼小傷口,王醫生才一碰,醫生娘就咬著下唇、緊抓著王醫生的衣角。

        就在快包紮完,幾滴淚水掉在紗布上。王醫生抬頭看著醫生娘,臉上有一顆顆往下滑落的淚水,「我們都那麼老了,還那麼怕痛啊!沒事了!」這是王醫生到國外來從沒看過醫生娘像在台灣那麼柔弱的樣子,心中突然一陣暖意,她的老婆,還是那個她當初的老婆呀!

        醫生娘看著王醫生,搖搖頭:「我早就不怕痛了,我只是真的忘了,我還有個老公可以依賴的!」

        王醫生驚訝地看著醫生娘:「什麼意思?」

        「你知道嗎?女人的獨立逞強是被男人逼出來的。」醫生娘說。「十幾年了,我都是一個人照顧小孩,陪著他們上課、送他們去打球,孩子長大了,我一個人生活。我只有一個人,我早就習慣獨立,我要跟誰喊痛?」醫生娘看著王醫生說。

        「怎麼會是一個人,我不是都有寄生活費過來嗎?讓妳們過更好的生活,我什麼時候逼妳獨立了?」王醫生不解的說。他在台灣一個人獨自留下來打拼,不就是為了這個家嗎?

        「是的,你有寄生活費過來,但是,你存在過嗎?你是空白的。」醫生娘說。

        「這樣說公平嗎?我又何不是一個人在台灣生活,為了你們而活。」王醫生覺得委屈。

        「為我們而活?」醫生娘頓了一下。「你是為了你的決定而活,不是為了我們!我們是被你決定的,我們是被你丟到國外的,我們是被『你認為的好』,而在這裡。」

        「在這裡沒有比較好嗎?有庭院的房子、孩子有更好的學習空間、妳也可以四處旅遊,這些,不是我努力來的?不是我用我的人生去換的嗎?」王醫生開始覺得憤怒。

        「讓我在語言不通的環境,就為了你希望我留下來照顧孩子,我不會換燈泡,我要強迫自己學;我不會開車,我要強迫自己學。孩子在唸書,而我呢?我被關在這裡想辦法習慣過生活,還要幫孩子解決孩子的問題。我生病時、我需要你時,你在哪?我找得到你嗎?你會來嗎?你只會為我『適應生活』。你每年回家過年盡孝,我的父母呢?我連最後一面都沒見上,只能在告別式那匆匆的幾天,回家,然後再花上好久好久時間去懊悔,我對我父母的不夠孝順。」醫生娘也有了情緒。「孩子被歧視時、孩子課業跟不上時、孩子不習慣外語時、孩子在文化上無法融合時、孩子跟別的孩子相處有問題時、孩子問我為什麼別人有爸爸的場合而他們為什麼沒有時,你在哪?沒有你,只有我!」

         「你以為我在台灣一個人很好嗎?為了讓你們生活更無憂,我每天努力看診,我不敢休息,到家只有我一個人,看著你們的睡過的房間每間都是空的,你們剛離開時,我每天摸著你們的床掉淚,一直摸到每張床再也沒有溫度。看著你們的照片快樂的笑,而我呢?我回到家只有空洞,我有什麼?」王醫生覺得這對他而言太不公平。

         「是!台灣的家只有空洞,那這裡的家呢?不是更大更空洞?」醫生娘的眼睛再度泛淚。「下雪天我得一個人出門購物,當我困在超市時,我能跟誰求救?半夜車庫有聲音、客廳有聲音、外面有人,我的恐懼誰能救我?我發抖著下樓查看,不知道下一秒是不是就會面對歹徒、面對我跟孩子的生命可能會被威脅的恐懼又要跟誰說?剛開始我語言不通連朋友都沒有,沒有說話的對象、沒有重心,你還能看診,可是我的每天每天該做什麼?不知道該怎麼辦時打電話給你,你說國際電話費貴,要我少打可以多省錢給孩子,我們一年說多少話?最後幾年,我們還記得上次跟彼此說話是幾個月前嗎?」

         「這不是都是為了孩子好,我們不是都撐過去了?」王醫生試圖讓氣氛好些。

         「不!我們不是撐過去了!是我撐過去了,你根本不存在!我跟你,早就分開了!」醫生娘冷靜的說。

         「妳在說什麼?我們什麼時候分開了?」王醫生不解地問。

         「我們各自獨立生活了十幾年,我們的交集是什麼?當我在這裡重新生活時,我們還在一起嗎?你現在看看我,你還認識我多少?我還多少像你之前知道的我?」醫生娘盯著王醫生問。

          「妳是因為我來破壞你們原來的平靜嗎?我可以慢慢來。還是妳認為因為我對這裡不夠融入讓妳有負擔?我可以學習。這十幾年來,我們都沒有外遇,我們是夫妻。如果妳當初花那麼多年的時間去適應,為什麼不能給我多一點的時間就否定我?」王醫生想再爭取機會。

          「我當初是被迫去適應,我不得不去適應,而你只是想來過你想像中的退休生活。這些日子以來的衝突、你的抱怨,不就是希望這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你的規矩、你的期望、你覺得理所當然我們該是的樣子,就跟十幾年前一樣,沒問過我們,就決定我跟孩子要在哪裡、過怎麼樣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十幾年來,你沒變,一樣自私,一樣只想到你想要的。」醫生娘說著。「我不是否定你,而是這一切,已經來不及了,我們已經在兩個不同的世界生活了,就像你抱怨的,我跟孩子跟你在不同世界。」

         王醫生沒說話,他覺得委屈,卻無法回復醫生娘從沒有說過的指控。

         看王醫生沒說話,醫生娘接著說:「我也求過你不是嗎?我求你別讓我們分的那麼開,別讓我在一個我陌生的世界,而你卻說為了孩子,要我留下來,孩子也求過你想回去,但你也回他們那是為他們好。那時你怎麼不給我們機會?」

          「事實證明,我當初的決定是對的,不是嗎?妳現在越來越年輕、妳越來越會規劃自己,孩子也不用在台灣那畸形的教育體制裡面痛苦。」王醫生反駁的說。

          「也許吧!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是我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父親換來的,這真的是我們要的嗎?如果當初留在台灣,你確定我們不會比現在更快樂?」醫生娘反問。

          王醫生無法回答,沒有人可以回到從前,沒有人可以看到另一條路的結果去比較。但他現在也深深體會到的是,他的老婆、孩子,已不在留下他的位置。

         「我們離婚吧!」醫生娘平靜地說。

        「這對我太不公平!我努力了那麼久!為了你們!結果,等到你們都過得好時,就一腳把我踢開,讓我變成孤單的一個人。」王醫生吼了出來。

        「我已經說過了,你不是為了我們,你只是為了你的希望、你的想要,然後我就得接受你的安排,你認為的對我們比較好。就像你現在,沒問過我們,就來過『你想要』的退休生活。」醫生娘說。

        「這是我家,為什麼我不能過來?難不成我還要先問過得到你們許可我才能夠來?」王醫生生氣了!

        「對!這是你家,可是你來這裡要改變什麼?就是要跟我們先溝通。你覺得不合情理,但這就是你把我們放在這裡十幾年,我們習慣的模式,這就是這十幾年來,我們觀念分歧的最大證明,而這分歧,是你逼我們去面對、去『適應』的。」醫生娘「適應」兩個字咬得特別用力。

        「而且,我從來沒有過得比較好,這十幾年來,我都一個人在承擔,你只要賺錢,我呢?我被迫要適應、改變、我原先的希望,我的人生轉到了一個我從沒有想過的樣子,你現在覺得孤獨,你知道我孤獨多少年了嗎?」醫生娘繼續說。
       
        「這一切太荒唐了!我用了一輩子去供你們生活,讓你們衣食無憂,我也從沒有做對不起妳的事,結果到最後只有得到妳的抱怨,然後妳要離婚?這算什麼?所以到這個地方,讓妳最『適應』的是冷血無情?」王醫師譏諷地說。

        「不!它還讓我『適應』除了我們那張紙的婚姻關係,我其實是一個人的,我無助到可悲、自由的可憐,而這是你給我的。」醫生娘用面無表情回敬了王醫生的譏諷。

        王醫生看著醫生娘從頭到尾沒動怒的神情、在訴說委屈時也只是幾點眼淚就回復冷靜、在控訴時也沒有太多的憤恨情緒,王醫生已無法跟那個在台灣談戀愛時會常常黏著他覺得委屈時會哭得像水龍頭沒關、在求婚時面對大家的鼓譟會修郝大喊不要、在他剛進醫院當醫生時會抱怨他太少回家而氣得滿臉通紅、在開業時會擔心他跟小護士走太近而大喊沒有安全感、在外面看到漂亮女生走過去會趕快撇頭看他有沒有在偷看、遇到問題無法解決一定要呼喚他的那個醫生娘連在一塊了。十幾年,他們的陌生真的比他想像中還大很多。看著醫生娘的堅強與獨立,他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悲哀,那個他曾經一直掛心有一天他如果比她先走她會活不下去小女人,已經變成一個大女人了,有一天他如果離開這世界他再也不用擔心她,就像現在她也不需要他一樣。

         王醫生沒在說話,轉身走到客房,把自己鎖在房間內,這是他第一次進到這個房子的客房,他終於體會到,十幾年不曾住在這裡的自己,早就只是一個「客人」了。那一晚,王醫生第一次好眠,不用顧忌到起床會吵到誰、翻身會吵到誰、伸手會不會壓到旁邊的醫生娘,他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原來他也習慣一個人了。最重要的是,他知道這個家,不會因為他而改變,他也不用再因為什麼而生氣了。

         隔天一大早,王醫生起來煮了稀飯,開了之前去中國城買的罐頭,煎了以前在台灣時醫生娘唯一會煎的太陽蛋,等醫生娘起床。這是他第一次在這個在他認定的認為是自己的家的地方煮飯,也許也是最後一次了吧!王醫生在心裡默默的想著。

         醫生娘一起床,看到那屬於他們在台灣的早餐,她用驚訝的眼神看著王醫生。

          「吃吧!妳不在時,我也學會做早餐了,想你們時,我就是做這一桌早餐,想像你們還在時那嘰嘰喳喳的快樂。只是這裡的爐子我實在不太會用,可能煮不到那樣的味道了。」王醫生第一次那麼具體地說出自己十幾年來的不斷思念。

          醫生娘端起碗,一口一口地扒著白稀飯,熱氣潤濕了醫生娘的眼匡、蒸紅了醫生娘的鼻子,還沒出國時他們常常這樣一起吃早餐,旁邊還有三個跳上跳下很難在餐桌上乖乖吃飯的小孩,那是她多麼懷念的歲月,十幾年來,這些畫面,總不斷在她腦中浮起,那幸福又溫暖的家,王醫生老愛笑她煎壞的太陽蛋,她總撒嬌耍賴的為自己辯解幾句,她在夢裡回去了多少回?在國際電話中說時被打斷多少回?這些畫面才慢慢從她腦袋中直接被儲存在不願意想起的地方,雖然偶而還是會想起。

         「還是想離婚?」王醫生問,把醫生娘從沈思中拉了回來。

         「不想,但你無法融入我現在的生活,就像我無法為你改成你要的生活,我們在兩個世界想把對方拉進來,卻越拉越失望、越來越受傷。」醫生娘吸了吸那紅紅的鼻子說。

         「我懂了。」王醫生把一張離婚協議書推往醫生娘的方向。「那就簽吧!」

          醫生娘望著離婚證書,那薄薄的紙看起來卻像有千斤重,彷彿壓碎了他跟王醫生之間的那條路。離婚是自己提出的,也是她知道他們必然會走到的結果,可是為什麼,她心裡卻痛得像有萬根針反覆地扎在心裡?

           「你可以把房子拿回去,這是你的房子,是你用一輩子換來的,我可以搬離這裡,我可以回台灣。」醫生娘沈默了半响,才說出話。

           「不!這房子給妳,我本來匯過來要過退休生活的費用我也留給妳,十幾年前我逼你去適應新的生活,我不要再逼你一次了,你在這裡好好的,就繼續住在這裡吧!如果妳想回台灣,我也不會反對,我欠你的選擇,現在還給妳,雖然我知道已經太晚。」王醫生說。

          「至於我匯過來要過退休的錢,本來就是要過我們的生活,我結婚時說要照顧妳一輩子,中間十幾年我沒做到,現在我還是希望能照顧妳到最後。」王醫生看著醫生娘眼神溫和的說。醫生娘眼淚滑落到輕輕地啜泣,就像那時還在台灣時,王醫生看到的那個容易感動的小女人。

          王醫生起身換到醫生娘旁邊的座位,輕輕的擦去醫生娘眼中的眼淚說著:「想回台灣時,台灣還有個家,妳們的房間都沒變,妳一定找得到。我沒怪妳,我想過,如果可以重來,我不會讓妳離開這麼遠,讓我們那麼孤單,讓我們變得陌生,如果當初是一起走,我們一定不會走到這樣的地步,妳說的沒錯,是我要你們配合『我想要的』,而『我想要的』其實是在另外一個世界,把你們放進去時,我們就分開了。」

          醫生娘放聲大哭,就像那十幾年的眼淚在一次宣洩,這是十幾年來,第一次,在她恐懼害怕不安時,她找的到王醫生,找得到可以依靠、可以安慰她的王醫生。只是,她知道,這也是最後一次了,如果他們再繼續往下走,不只回不到當初方開前的原點,也只有因為無法滿足對方的期待的爭吵與更加的破碎。

         王醫生快速的打包離開回台灣,就像他當初那麼快速地打包離開台灣,回到他熟悉的環境、回到他習慣的文化、回到他不曾離開的家。

        王醫師回來了,蒼桑的臉、嶇僂的身材,望著沒開業已轉手的診所,王醫生看起來比孤單更孤單。只有像以前一樣在王醫生收到孩子寄來的照片、孫子的照片時,才有那像朝陽灑在大地的笑顏。

         有人議論著醫生娘的無情、有人臆測著醫生娘應該是有外遇、有人惋惜王醫生真心換絕情,每遇到這種狀況,王醫生總會說:「是我沒有問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是我沒有去聽她的心聲、是我沒有去正視它的求救,我以為是為他們好把他們放在國外,為了省電話費沒有花時間聽她說為了省錢沒讓他們常回來,我以為夫妻是心靈相通,卻忘了夫妻更需要的是相處一起面對一起感受。最重要的事,我總自以為是我在犧牲讓他們過好日子,卻沒去看她犧牲的比我更多。」

          以後有朋友問王醫生小孩要出國的事,王醫生總不忘提醒:「孩子的未來很重要,但別犧牲了婚姻,真正跟你一輩子的人是你的老婆,孩子會長大了離開家還是孩子,老婆陌生了卻永遠喚不回來。」

         「『執子之手,與子成說,天地契闊,與子偕老』在偉大的愛情都要牽著對方的手,才可以說天長地久,不牽手,什麼也說不了啊!」王醫生最後總沒忘再補上這句。


2017年6月14日 星期三

公益人的省思

        從小就看到家人有捐錢的習慣,也養成我從有可以支配的零用錢開始就開始會再做點小善事,看到可憐的人就幫忙、看到路邊有人募款也會投錢,從人到動物,連以前信用卡辦卡我都選擇某慈善團體的聯名卡。

        我以為做善事就是這樣,給予人家需要的、協助人家想要的,受助者得到幫忙助人者得到快樂,最後大家都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很簡單。一直到七年前白玫瑰運動,正式成立白玫瑰社會關懷協會,變成一個不領薪專職的公益人後,才發現,公益的行為所涵蓋的意義非常廣,每個行動的背後,都有深的淺的、反得正的、短期長期、的各種不同的影響,而公益人的存在的意義,不是只有在物質上的幫助,還有怎麼改善受助者的觀念進而改變未來。如果做的方式不對,那帶來的傷害,遠遠比什麼都不做,更嚴重。

        在最近的風暴中,看見夥伴的傷、看見所有事情的停滯,都讓人心痛,看到受捐贈就可能得低著頭說話、看著捐贈者就可以對機構下指導棋,更讓人害怕。很慶幸這幾年來不管幫助了多少機構、個案,除了因為我們擔負著矯治的責任要介入個案生活與觀念外,對於機構我們沒有任何干涉。

       反思了許多事,才發現,這一路走來,就因為滿懷感激所以不會理直氣壯,因為認清事實所以更加謙卑,因為背負責任所以小心保護協會,因為理念相同所以珍惜每一個走過的夥伴,讓我這條路就算不斷跌倒,卻還是留下溫暖而不是孤單。      

        公益人,其實,真的沒有特別了不起,了不起的,是這給我們力量的所有人。



我們都是手心向上也是手心向下的人
        每次聽到人家跟我說:「妳好棒喔!謝謝妳為這社會付出!」「謝謝台灣有妳這麼好的人!」「受助戶有你真幸福!」的時候,我都覺得很汗顏。因為在伸出手能夠把「幫助」送到「需要的人」時,我是先得到幫助的人。

        雖然很多時候協會都是募不到款,大多由我們幹部自己先墊再掛在協會的帳上,但,哪怕只有一塊錢,我們都是手心向上跟大家募款、募物資,得到力量的人,沒有這些善心人士、幹部力量的集結,我將一事難成。

        如果沒有大家的幫助,我發的只是「願」,卻不是完成的「事」。

        再往前推,想要幫助別人,也要有資訊來源,當沒有得到大家的信任、授權時,我們連想幫助的對象在哪裡都不知道,所以不只對於捐款捐物資者,甚至於對弱勢,我們都是「手心向上」的得到他們的信任。

        全職的公益人沒有比較高尚,當我們可以幫助到更多個案時,代表我們手心向上的時間更多,因此我們所乘載的責任、所該有的自持規範,更重。


個案資料保護的重要
       雖然每年是一兩千戶在做各式各樣的服務,但是我卻很少在公開空間討論我在做的事情,我以為是我們個案真的太多了,多到我們沒有時間可以分享,但漸漸的發現,無名氏、沒有太多的個人色彩,對於許多更案,我們可以做得更多更好。

       個案的討論,除非跟公眾利益相關,例如一些比較具交流意義的個案、一些比較特殊的個案,但在做外人可以看見的紀錄時,我們都會盡量把所有可能可以配對出來的特徵拿掉,畢竟所有「被幫助」或者「曾經幫助過」的個案,不會因為我們幫過他們,就有權力把他們拿出來當作「完全不保留」交流的話題,不管原來的立意有多良善。

        有些人也許公開討論是因為要對捐款捐贈者交代、也許是要對於該被重視議題的呼籲、也許是希望有需要更多的資源才能讓服務更完整,這沒有什麼。

        但是,公益人卻不能這樣做,公益人必須要思考的是,我們的幫助本來就不是為了名為了利,而是希望個案能夠度過擺脫眼前的困難、能夠回到穩定的軌道,但當有人用將他們的個資透露出來時,對他們往後回歸的生活,有太多的阻礙。畢竟每個會變成弱勢的人都有他們的故事,當個案被毫不掩飾地公開討論批判時,他們的故事就會變成他們甩不掉的包袱,也注定他們得永遠承擔異樣眼光的生活,這樣個案站不起來,他們會再度退縮回去那小小沒有亮光的世界。

        公益人不能因為幫助了弱勢,就可以對他們指手畫腳。


受助戶的感恩不屬於公益人
        公益人的存在,只是個案人生中陪伴走過一小段路程的一個過客,我們在個案的人生中存在的越久,代表我們努力的越不夠。當無法幫個案獨立、自在、學會愛時,我們的幫助就是失敗的。

        公益不會讓公義人得到光芒,不管在身邊有多少人支持、有多少人擁抱、有多少人在我們抱怨時給予我們溫暖,但轉過身來,我們赤裸裸地看見我們的失敗。公益人的存在是讓這社會的弱勢更好、是在公部門無法做好時讓民間力量可以結合做到更多,當我們全心投入、善心人士也給我們支持,卻無法改變個案的生活,失敗的只有我們自己。

        曾經對個案的幫助,也是我們要緊咬著不能說的秘密,不管後來這個個案怎麼批評、怎麼不認帳、怎麼到處說三道四。每個人來求助時都是最無助的時候,沒有人可以把別人的脆弱求救訊號攤在陽光下接受不認識的人毫不留情甚至於完全不了解個案狀況的批判。

        如果因為跟個案不開心就可以拿出來公審、就可以把跟個案的談話內容及所受的幫助直接點名的張貼出來,會失了身為公益人的格調,爭執跟原先起心動念想去幫助是兩件事,如果因為彼此的不開心就公告,那是不是代表個案接受了幫助就得永遠跟公益人站在同一邊、就要跟公益人綁在一起、就要乖乖聽話?這是一種不對等,更嚴重的,還可能間接的用得到資源去綁架了一個人,個案會怕,連原先願意協助的夥伴都會怕。

        公益人能夠幫助個案是來自於社會大眾,我們常常是媒介、跑腿的一個角色,對捐贈者負責、對個案直接接觸的付出。

        能完成公益事是來自於社會大眾,那個案的感恩也不屬於公益人,它屬於這個社會,公益人只是完成階段性工作離開。


個案是要教育的
        如果只是要幫助別人一次,那其實只要解決當下問題就好,但公益人不同,公益人是要幫助個案調整人生,所以個案的教育就落在公益人的身上。

       社福依賴,這樣的個案在許多單位都是非常頭痛的,不可否認的,有少部分弱勢都覺得被幫助是應該的,他們熟悉這社會各個補助的申請、民間團體的聯繫方式,他們不願意去工作,只會一昧地希望得到幫助,他們浪費的是這社會的資源,排擠掉的是一些真正需要得到更多協助的弱勢。

        公益人常常因為不願意幫忙社福依賴者就被四處宣揚不正確的謠言,很多公益人最後都不得不妥協,為了能夠不要再一直被打擾無法去服務其他人,更害怕這種不對的傳言傳到捐贈者耳中會讓資源中斷而導致無法再有能力去幫助其他個案。

        但這樣的妥協往往造成這些「假弱勢」更佳的肆無忌憚,這邊被拒絕了就到那邊去投訴告狀要資源,有些還逼到公益人最後背了黑名寒了心離開了社福。我們常常跟身邊的夥伴互相打氣,不要對社福依賴者屈服,因為我們知道這社會養壞了一小群弱勢,他們因為弱勢的身份,除了對於物資挑三揀四、對於社福服務人員要求如王品的服務精神、一對他們不夠客氣就四處宣傳、要求配送物資家訪還得依造他們的時間、不高興就到社團大爆料,我們今天可以為了省事就盡量配合他們,但對這個個案好嗎?個案的觀念越來越不正確,他的人生,怎麼可能會回到正常的道路上,一個不會互相尊重、只要要求別人的弱勢,怎麼回歸到社會吃苦養活自己?

        個案的教育是公益人最大的功課,冒著被被攻擊被抹黑的生命危險,但當公益人無法承受而妥協時,我們只是養成一群又一群不懂感恩珍惜的人來壓垮這個社會。


個人或團體機構志工都一樣偉大,支薪或不支薪情操都不打折
        不管是個人或團體機構的志工都一樣偉大,獨立志工可以自由揮灑,但請體諒團體社工卻無法輕易離開,我們今天就算掛著點滴、被人家黑到死,但我們卻無法離開崗位,為了機構社團的名譽,我們承受的壓力真是內外夾殺。再來,不管領不領薪,對於服務這社會的公益人情操都不應該被打折,雖然我是不支薪,但我看過許多支薪的社工付出的多於他的薪水好幾倍,他們認真地對待個案,如果用有薪水就覺得這些人比較不偉大,那我只能說,這種標準,是在抹殺投入社福界社工的努力了。

         不論支不支薪,我們都該嚴守服務的倫理,今天不能因為不支薪,就可以想怎麼做就可以怎麼做。投入社福,都該屏除自己的好惡,以個案的最高利益為主,給他們需要的而不是你想給的;教育他們去找到他們需要的,而不是不斷的滿足他們能力不及想要的。

        不論是什麼樣的身份,如果做公益做到大家都怕你、如果覺得花了很多時間在吵架、如果覺得心裡的怨恨比愛要多,那真的要反思自己的腳步是否踏歪了?自己的心態是否也被攪亂了?如果連一個幫助者心中都覺得不幸福,怎麼讓被幫助者感受到幸福跟知足呢?


       

        公益人這條路是非常難走的,我們要面對的指責要把掌聲多,我們要被檢討的要比被讚美的多,我們無法讓所有人滿意,但我們總會有許多的是非在身上,因為要幫助更多人我們會越來越低調,因為要能在中間幫忙個案爭取更大的利益而越來越卑微,準備投入公益人這條路的你,真的準備好了嗎?準備接受這一切的心酸、一切的默默完成後的一個人的快樂了嗎?抱著孤單帶著溫暖的走這條荊棘路嗎?

       七年來後悔走公益這條路嗎?說真的,常常覺得後悔,尤其在挫折時、在無法滿足每個人需求時、在被批判時、在面對質疑時,我在心裡罵了自己八百萬遍以上,但隨著個案越來越多,那拉著我全身的手,變成一個一個的責任,讓我不能、更不捨,就這樣轉身離開。

        於是,我總能在低頭後在挺起身體往前行,我知道這世上少了一個我做事,其實對受助戶不會有太多的影響,但那可能發生少少的影響,卻是讓我走不開的原因。

        但七年來在多次風暴中走過,我覺得我受益最多,我的稜角平了、我的情緒管理變好、我勇於認錯、我變得容易原諒別人、我對自己的要求變高對事情也更努力思考周延、我不斷的反省調整界線規範、我守住道德的份際。因為,公益人,本身就是一個極度矛盾的身份。

        我是公益人,我不是了不起手心向下的人,我是先從手心向上的被幫助才能開始。謝謝所有幫助我的社會大眾跟夥伴們,我們得到太多,所以我們回報的,永遠都覺得不夠。


謝謝對我手心向下的所有人,點亮我當公益人路上能努力前進
你們總是照亮著我,卻從不指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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