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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9月17日 星期三

受害者

多年前在法院遇到一個受害者,每次見到到她總是一件白襯衫跟一件黑裙,素白的上衣對比著她的臉更顯蒼白,驚慌沒有血色的臉上,好似一碰就碎的玻璃娃娃。

          穿著保守的她,上衣釦子整整齊齊的扣住連鎖骨都不露出,裙子長度也標準的停在小腿肚上,職業欄上的工作類別十分普遍與正常,臉蛋與身材就如路上所有的一般人一樣。

         檢察官法官每每問到她的案情,她總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偶而還會因為驚嚇而停住了話語,被問到尖銳的問題時表情害怕到令人心疼、不忍再問,感覺著每要陳述一次受害狀況,就像在她的心中重新再畫下一刀又一刀。

        案件的發生就像在她的生活中丟下震撼彈,她的人生全轉了樣,工作丟了、交往多年的男朋友也離開了,現在每天還得服用精神科藥物才能夠度日、才能夠入睡,人生就在事件發生後轉了好大一個彎。

        陳述時她提到加害者名字身體不停的顫抖,她害怕得像一隻被獵食者撕得支離破碎的小白兔、她痛苦的像在旋窩中被捲入一次又一次的溺水者,她的眼神不停的尋找著每一雙可以讓她覺得被信任的依靠。

        她細數著她的傷、她的害怕,隨著眼淚,敲通著每個人的心。

        無辜又柔弱的表情、害怕又空洞的眼神,哭泣中的描述,清楚的畫面在所有人的腦海中呈現 。庭上的每一句問話都如此尖銳、辯方律師的每一個控訴都如此殘忍,每個人揪著心的看著她的臉、她的背影。

        如果這麼欺負這麼單純的女孩,如果毀掉這麼單純的女孩的人生,不該下十八層地獄,那天理何在?那正義是給了誰?

        所幸她能清楚的交代著細節,雖然她從頭到尾停不住眼淚,加害者終於被定罪,她並得到了精神賠償。

        這個案件終於落幕,在她離開法院時,許多人都替她高興終於得到了勝利,雖然永遠彌補不了傷口,但總是可以補償些微的一點點,我們終於不用見到脆弱的她再出現在法庭。

        隨著時間的過去,她,慢慢的淡出了我們所有參與人的腦海中。

        半年後,因公務到另一法院參訪,站在門口附近等待其他同事,發呆著看著人來人往,陌生的臉孔帶著茫然或匆忙的眼神,在大廳中穿梭著。

         突然在在好幾個經過我眼前的「白襯衫黑裙子」的女孩中,一個似曾相識的臉孔吸引住我的目光, 忍不住跟著她一小段路,翻閱著我記憶中所有的面孔。

        一樣保守的穿著、一樣柔弱的模樣、一樣無血色的臉龐。

        是她!那個令人心碎的她、那個無助彷徨的她!她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擔心與心急讓我在參訪結束的幾天之中,輾轉問遍在法律界的朋友,才知道,這一年,她有六件性侵害案件在各法院中開庭。

        「職業受害者」,由別人的口中說出時,我無語的停在電話線的這一頭。






        剛成年的她,因為疑似在未成年時被自己的父親性侵而出現在辦公室。

        被轉介來時第一次訪談,她臉上一副輕鬆自在,穿著就像時下的年輕人一樣,說話時,寬領口的上衣在她動作時微露肩膀的掛在她身上,短褲遮不住她修長的腿,手上戴著路邊可見的好幾圈混搭手鐲,隨著她的手勢而晃動著。

        幾次訪談下來都沒結果,她陽光的令人害怕,避重就輕的交代著過程,如果不在現場而是隔著隔音玻璃,應該會以為我是在跟一個小女孩聊天、或者正在輔導花樣年華的中輟生乖乖回學校唸書。

        在努力的培養感情,跟一點點地敲開這女孩的心房後,她終於慢慢地將整個長達兩年的家庭亂倫性侵案件的始末講清楚,怎麼開始的?怎麼忍耐的?怎麼被發現的?怎麼面對的?怎麼結束的?

        後來的訪談中,終於看見她對於案件掉下眼淚,很短暫,她總是在每一次眼淚快失控時,倔將的把頭一撇,咬著下唇,兩手胡亂的在臉上亂抹,再次轉過臉來,又回到給我一個微笑的樣子。

        整理完訪談資料,確定無誤交給律師評估後面的司法流程,接案律師剛開始不斷地打電話問我:「理事長,妳確定她是受害者嗎?」問得連我的信心都快動搖了。

        幾次律師談過都沒結果,在一次要去找律師面談前,我把她叫回來「道德勸說」,要她好好的跟律師配合,不要怕、不要慌、不要封閉自己、不要怕掉眼淚,再讓她回去找律師。

        她配合了,仔細地交待事發經過,雖然有一些情節也許因為年代已久、也許因為太過混亂,她已經記不太清楚。「妳確定她是受害者嗎?太奇怪了,她根本不會難過,她永遠都是笑笑的。」律師滿懷著疑惑跟我說。

        期間我擔心她會怕,不定期地把她叫回辦公室,不同以往的,她開始穿著長牛仔褲來,雖然是一件脫離不了流行的「破洞牛仔褲」,但還是令人有點震驚。

        慢慢的,律師也了解了她案情的始末,心疼又不捨,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又是自己的女兒,加害者怎麼做得下去?律師義無反顧接案,振筆疾書的開始寫訴狀。

        進入了司法,每次開庭她總是笑臉盈盈地準時來到法庭外等候,跟每個熟悉的人打招呼,一派輕鬆的模樣。

        每次庭審結束,律師總是搖著頭臉色鐵青的走出來,轉述著女孩在法庭上毫無起伏的陳述,沒有任何悲傷難過的形容,法官問女孩被侵犯的感覺時,女孩沒有音調的回答會怕;問女孩較細節的問題時,女孩回答忘記了;問女孩現在的感覺時,女孩總聳聳肩說著還好。

        「這不會贏啦!受害者這樣的態度怎麼會贏?不會怕不會哭!」律師的情緒快爆表了,對這女孩既是心疼又是生氣,對這結果整個不樂觀。

        女孩在一旁,每每看見律師的幾乎快暴走跟我的擔心,還是一貫的笑臉,甚至還會安慰我們,讓我們為之氣結。

        收到判決書,如我們所料最糟的結果,她的父親無罪結案,中間當然有許多如「原告沒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跡象」、「無明顯的證據可顯示被告有對原告有強致性交之行為」等啪拉啪拉的一大堆理由。

        我跟律師對著判決書無語,心痛地接受著,甚至於在那一刻我們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不知在何時,她離開了我們身邊。

        討論完,我決定到廁所洗把臉,沒有敲門我順手的打開辦公室廁所的門,竟看到她滿臉淚痕的蹲在廁所的腳落,頭上滿是水珠,我不知道她在不見的那一段時間,在洗手台面前對自己的臉潑了幾次水。

        看見我進來,她驚慌的站起身,慌亂的用手臂試圖抹乾臉上的淚水,試著想像往常一樣回應我一個微笑。我再也維持不了我以往的笑容,我情緒崩潰的對她喊:「妳之前不哭、庭上不哭、現在到底在哭什麼?」

        她站在我面前像做錯事的小孩,低著頭,眼淚再也止不住的一顆一顆的從臉上掉落到地板上,淹沒了她整張臉,肩膀在寬衣領的中不斷地顫抖,衣服早已凌亂的斜了一邊,接著她緩緩的將牛仔褲褪到膝蓋上,長阪上一遮不住的一塊一塊的淤青散佈在她的大腿上。

         我終於懂了,原來在每次上庭前,她都躲在廁所哭完了才用微笑出現在我們面前,那大腿上一塊一塊的淤青,是在每次在跟我們會談、在庭上為了穩住情緒、為了表現自己還好、為了避免自己哭泣,自己捏出來的。

         意志中的倔將再也無法在我們的關懷、在殘酷的司法過程中,讓她不再落淚,她用對自己身上隨時的「痛」來取代過去心裡的「傷」。

         我幫她穿上褲子,緊緊地抱住她,用力的、用力地抱住她,不斷啜泣而抖動的身體。

        「剝離性人格」,我在心裡默念著。





        受害者到底是什麼模樣?這幾年,這兩張臉總是會不小心爬上我的心中,讓我不停的追問自己,在性侵案件中,受害者到底是什麼樣子?那張滿是淚水的臉?還是那張永遠充滿笑臉跟輕鬆的臉?


2014年9月10日 星期三

「不良少女」

        『如果不是我懷孕,爸爸就不會上法院,那現在就不會變得那麼複雜,不會不知道出所要去哪?不會不能回家!不會姊姊都不來看我!』本來樣子「天天」的她突然沈下臉來說。

        『不對!爸爸性侵妳是事實!爸爸性侵妳所以要被法律制裁,這跟妳懷孕無關、也跟妳現在出所不知道要去哪裡、家裡不來看妳無關!』我收起笑容,雙手放在她的卷宗上,嚴肅地跟她說。

        『我真的可以這樣想嗎?』她抬起頭來看我。

        『當然,妳可以這樣想。』我回給她一個肯定地微笑。

        她笑了,又回到「天天傻傻」、十足欠扁的樣子,繼續跟我說著她的故事,天真又無腦的過去、不想結束會談的不斷想跟我分享的叨絮。

        她不會是大家眼中的乖小孩,從小在外遊蕩,她的前科一大疊,公共危險、竊盜、傷害、恐嚇取財、妨礙自由,大眾眼中標準的不良少女。

         愛湊熱鬧、愛玩、愛跟朋友結成一群、愛瞎起鬨,朋友喊就跟,不會問要去幹嘛,反正跟著去就對了。於是一堆案件也跟著衍生出來,湊人數變成湊案件、湊前科、湊感化教育...最後「點數集滿」,進入少年所。

        她不是主謀,但她總是判得最重,家裡沒有人在乎她,所以當其她朋友的家長帶著律師在拯救小孩時,大家自然異口同聲茅頭全指向她,『反正妳本來就有案底』成了大家推責給她的良心上最好的逃避藉口。

       『妳真的很愛湊熱鬧誒!這樣一次一次妳都變成主謀,妳不會覺得被背叛嗎?』我邊笑邊責備她,心裡帶點心疼。

       『對啊!所以每次發生我就跟他們絕交啊!』她帶著一種小孩子吵架「切八段」的幼稚表情回我。『他們都在外面說好了。』

       『那妳在所內多待一年好了,等妳滿十八再出去,免得妳出去又在遇到壞朋友,之後資料都可以到我下巴了。』我開玩笑的說著,並一邊整理資料準備結束會談換下一位。

        『不要!而且法官說我這樣還不錯喔!最少我沒有吸毒...』一整個傻傻皮皮的樣子,對於每個人對她說的話、做的事,都覺得很好,覺得同學對她很好、觀護人給她很多次機會、老闆一家很照顧她,她的口中沒有怨念。

        『這倒是真的,妳遇到好法官喔!』我對她眨眼的笑著,這世界在我跟老師介入之前,她的生命中總有個肯定她的人。『好啦!回去想想要怎麼不在遇到壞朋友、不會再去起鬨,寫信告訴我,我在評估。』我結束訪談送客。『叫下一個同學進來。』

       『我靠意志力,我不要去安置機構。』她不放棄的繼續跟我談條件。

       『少來,妳有意志力就不會惹那麼多事了,我不相信意志力,好好想想,在寫信告訴我啊!去幫我叫下一位同學啦!』我用笑容送走不甘不願離開、嘟著嘴的她。她一邊走還不放棄好幾次回來跟我強調她不要去安置機構。

        白目單純卻又前科累累的傻女孩,好矛盾的形容啊!但我心裡卻不斷默默地念著。

        出所回程的路上,她的故事跟說話的樣子不斷地浮上我的腦海裡,這個傻傻的孩子在跟著那疊資料一起出現時,別人是怎麼看她的?這個傻傻的孩子在發生父親性侵的事件時,是怎麼度過的,誰聽她說?這個傻傻的孩子在入所才發現懷孕拿掉孩子,DNA確定通報,家人等到她的原諒又放棄她不再來看她時,她怎麼自責的?這個傻傻的孩子,還傻過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從小就被酗酒的父親責打所以在外遊蕩,以為相信朋友得到溫暖被利用,出了事情被鎖在門外遭遺棄,沒有家人撐腰因此所有案件都被其他人共同串供成為主謀,如今因為被性侵所以連現在要出所都回不了家。

        別人眼中標準的「不良少女」,在我緩緩寫著評估報告中,怎麼像一顆洋蔥,一片一片剝開的故事,在我的逐漸停止的笑容中,偷偷的熏痛了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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