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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6月16日 星期五

王醫生

        王醫師從國外回來了,短短一兩年,王醫師卻像老了十歲,王醫師的診所已經轉手,一樣的科別,但是新的醫生不像王醫師看診那麼勤,假日通常不開,診所沒開門時,常常會看到王醫師望著診所發呆。

        王醫師剛來這裡開業時還很年輕,當時醫師娘都在櫃檯負責掛號,親切又溫和。王醫師一家人就住在診所樓上,到醫生娘生了孩子,還是會看到醫師娘推著孩子,在診所進出,診所打烊時間,跟著王醫師收拾,一起上樓。

        孩子逐漸長大,醫師娘開始全職接送孩子、上各種才藝課,櫃檯才換了人,但每天醫師娘都會下診所來結帳。傳說中醫生娘怕王醫師犯上桃花,所以護士都精挑過,跟別的診所不同,王醫師的診所不走漂亮護士路線,個個都是已婚又熟練的護士。

        王醫師覺得在國內念書的孩子真的很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跟自己一樣在這片小小的天空下成長,沒有看過世界就負擔起人生,所以很早就計畫讓孩子未來在國外唸書。每年王醫師都會安排孩子寒暑假到各國去旅遊,雖然王醫師自己沒出過幾次國,能休長假的時間也只有過年那幾天,那幾天的王醫師的父母親還在等他回老家去過節。

         最大的孩子要上國中前的那個暑假,王醫師的診所第一次休半個月的診,將三個孩子送往國外讀書,為了怕孩子在外沒人照顧,王醫師決定讓醫師娘最後留在國外陪孩子唸書。在國外機場要進出境門的時候,王醫師的孩子抱著他哭到快斷腸,嚷嚷的不要跟他分開、最愛爸爸,王醫師一邊勸著、一邊狠心的轉身離開,門關上的那一刻,孩子叫「爸爸」的聲音,讓王醫師淚水也決提,王醫師就一路坐著飛機掉著眼淚飛回到國內。

         王醫生回國後第一天回到診間,大家都明顯地看得出王醫師紅腫的雙眼。

         剛開始,每年王醫師的孩子還會回國過一個小小的假期,只要孩子回國,王醫師沒病人就往樓上跑,診所也都早早就不接受掛號。每次只要看到王醫師臉上充滿幸福,病人就會笑王醫師吃到特效藥了。

         但漸漸的,現實悄悄地改變了原來的生活型態,四個人回來的機票太貴、孩子在國外的放假跟國內不同、孩子在國外的活動也變多,醫生娘跟孩子回來的次數變少了。王醫師因為孩子在國外的生活費重看診的時間也越拉越長,只有禮拜日下午才有休診。

        王醫生的看診辦公桌上擺滿了孩子參加每個活動、每個歷程的照片,照片裡的孩子一張一張的長大、笑得開心,醫師娘也越來越年輕,陪孩子過生日的醫師娘、會換燈泡的醫師娘、跟孩子去滑雪比出大拇指帥氣的醫師娘、參加社區活動跟外國人談笑開心的醫師娘,只剩下一成不變、永遠只有醫師袍的王醫師跟著歲月走。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王醫師的診所不像別人一樣會整修,看起來讓人覺得古老又孤單,只有一直跟王醫師的老護士在診所內穿梭,王醫師中午休診的時間也不再上樓休息,常常看見王醫師躺在診所內的椅子上,王醫師剛來的意氣風發已經隨著時間轉換成一個孤單看診的老醫師了。

        小孩們終於從大學、研究所畢業、也開始工作,王醫師開心的宣告他終於可以退休了,可以到國外跟家人團聚享受完整的家庭生活了,王醫師快速的將診所轉手、快速的打包、快速地跟大家道別,往國外奔去。

         原來王醫生到國外以後,一切跟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小孩子畢業後開始忙碌,為了就業搬離了王醫師買的房子,偶而回家聊上天,他們的想法南轅北轍。孩子的決定不會跟他商量、孩子的未來規劃沒有他、孩子想做什麼連告知都沒有,孩子常常說的是:「媽媽都不會反對。」「我跟媽媽已經說好了。」「你什麼都不懂!」吵到最後索幸連中文都不說了。王醫生常常氣得跟孩子們說:「跟我說中文。」

        孩子跟媽媽有默契的小笑話、有會心一笑、有回憶、有秘密,家裡面自成一個規矩,只是這個規矩裡面沒有王醫生這個父親的角色,王醫生看著孩子們,總無法跟那個當初在登機門前哭喊著爸爸不要離開的那些孩子連在一起。

        醫生娘也不站在王醫師這邊,每次因為孩子的問題王醫師抗議時,醫生娘總覺得王醫師干涉太多、王醫生把舊思想套在孩子身上。更糟糕的是,王醫師覺得醫生娘不像當初那麼需要他,或者根本不需要他,醫生娘不需要王醫生的意見、王醫生的想法、甚至於是王醫生的幫忙。王醫生在那個家像個房客,常常一覺醒來,房子是空的,或一覺醒來,房子裡塞滿了陌生人,而他一個也不認識。他不懂為什麼陌生人可以進出他家、可以在他家草坪辦派對、可以用他家廚房烤派、可在聚集在他家客廳看電視,醫生娘都不用經過他的同意。

        醫生娘採買不會找王醫生、換修家具不會找王醫生、家用討論不會找王醫生,連社區聚會因為王醫生不同的語言下幾次有微詞後,醫師娘也不會找王醫生了,都是家庭的聚會,醫生娘選擇自己去也不帶上王醫生。

        王醫生跟醫生娘與孩子,就像兩個世界的戰爭,觀念的戰爭、語言的戰爭、生活的戰爭,慢慢地連戰爭都沒有了,取代的是沈默與無法溝通的無聲抗議。王醫師深深覺得這新的生活,就像他一直無法調整的時差,劃開過去與現在無法抹去的分隔線,他怎麼樣也跨不過去到現在他眼前的世界與家庭,他覺得他格格不入、他覺得他無所適從、他覺得他被利用殆盡、他覺得他被狠狠丟棄。

         一次家庭慶生聚餐,漂亮的餐點擺在長餐桌上,顏色琳琅滿目讓人目不暇給,氣球編起的拱橋招呼著每個客人的到來,臨時吹起的小泳池彩色泡沫隨著風飄在空氣中,熱鬧的音樂塞滿了空間點綴著每個人交談的逗點。

         王醫生在他夢想中也會為他孫子辦這樣的生日會的草坪上走著,拿起一塊點心,嚐一口,發現在台灣一向不太下廚的醫生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學會烤起這麼好吃的糕點,看著醫生娘熱情的招呼每個客人,彷彿有十八隻手百雙眼睛顧及到每個人的需求,溶合在他不懂的話題毫無問題,那個當初跟他一起開業顧掛號櫃台黏著他一起關診所的那個柔弱女人,在他進不去的世界裡,燦笑耀眼。王醫生覺得周遭這一切,沒有一樣是他熟悉的,他就像一個誤闖者,沒有歸屬、還覺得突兀。

          一個客人看到盯著醫生娘看的王醫生,拿著啤酒親暱地跟王醫生讚美著女主人的美、親切、魅力四射,王醫生原先還試圖著跟他聊上幾句,但聽著聽著,臉色慢慢的一陣青一陣白,他從來沒有聽過別人這樣赤裸裸地讚美醫生娘的美,更覺得自己在跟醫生娘對比下,仿若一個糟老頭,退休、頭髮花白、無所事事、無法自在的在這個交際場合。在那位男性客人一句:「真不知道她的丈夫怎麼會讓她一個人在國外,她一定很孤單需要一個人安慰!」王醫生推了那個客人一把,大聲的說:「我是她老公,她不需要任何安慰!你現在馬上離開我家!」客人的啤酒灑在地上,人也一個踉蹌碰翻了餐桌。

         衝突的聲音驚動了草坪上的客人,王醫生跟那位男客人劍拔駑張的氣氛像馬上就會向對方飛撲扭打,醫生娘衝過來,一邊跟客人道歉一把將王醫生拉進屋內,「為什麼每次聚會你總是要把氣氛弄的很僵?」醫生娘低聲著質問著王醫生。

        「什麼叫每次?聚會除了在家裡妳沒辦法不讓我參加外,在外面哪幾次妳有約我去了?還是妳在外面開心時還看得見留在屋裡的我的臉色?」王醫生也不甘示弱他長久被遺棄在這間屋子的怒氣。

         「我不約你?我約你去的結果是什麼?你抱怨大家說的話你不懂、抱怨語言的隔閡讓你很疲倦、抱怨誰對我太親密、抱怨我不夠顧著你!我哪敢再約你?」醫生娘直問著。

         「不是嗎?他們在說的話、語言,哪些是我習慣的?妳有替我想過嗎?沒有!妳根本把我丟在一邊,妳只顧展現妳的長袖善舞交際手腕。」王醫生的自卑讓他變得譏諷。

         「喔!所以我該屈就你?還是大家都該屈就你去學中文?當初是誰說是我們要去適應生活而不是讓生活去適應我們?」醫生娘冷冷的說。

         「這不是我要的退休生活!」王醫生堅決的說。

         「那你想要的退休生活是什麼?你有跟我溝通過嗎?還是你認為你想要怎樣這世界就要配合?」醫生娘問。

         客人發現夫妻遲遲沒出房子,體貼的在門外喊著說先離開了,醫生娘趕緊出門道歉也送客。門外的人散去,隨著車子發動引擎聲遠離,醫生娘黑著臉從門外進屋,瞅著王醫生說:「好了!現在客人都被嚇跑了!開心了吧!」

         王醫生低頭不語,讓這場餐會這樣落幕、讓醫生娘這麼沒面子、讓家醜外揚,真的是他當初沒想過要的結果。

          醫生娘也沈默轉身收拾著聚會留下的杯盤,如果不是王醫生突然的暴衝,現在不會是她一個人在收拾,王醫生也幫不了忙,畢竟這個家外面的客人都比王醫生更熟這家裡的設備,再加上王醫生從以前就沒有收拾家務的習慣。醫生娘越收拾越氣,怒氣讓碗盤從她手上滑落,摔碎在水槽的聲音劃破無聲的空氣割破了醫生娘的手,讓王醫生嚇到跳了起來。

         醫生娘卻從容地先關了水、拿了紙巾包了手、慢條斯理地往客廳走去,拿了藥箱就準備開始幫自己上藥包紮。王醫生一箭步就搶下醫藥箱,將醫生娘的受傷的手小心捧著放在自己的膝上,專業的開始處理傷口,嘴上叨念著:「生氣也不用這樣不理人,妳忘了妳老公來了嗎?你忘了他還是個醫生了嗎?」

         醫生娘沒回話,王醫生專心地處理傷口,王醫生以為醫師娘是怕痛才沒出聲,記得還在的台灣時醫生娘最怕痛了,每次有什麼小傷口,王醫生才一碰,醫生娘就咬著下唇、緊抓著王醫生的衣角。

        就在快包紮完,幾滴淚水掉在紗布上。王醫生抬頭看著醫生娘,臉上有一顆顆往下滑落的淚水,「我們都那麼老了,還那麼怕痛啊!沒事了!」這是王醫生到國外來從沒看過醫生娘像在台灣那麼柔弱的樣子,心中突然一陣暖意,她的老婆,還是那個她當初的老婆呀!

        醫生娘看著王醫生,搖搖頭:「我早就不怕痛了,我只是真的忘了,我還有個老公可以依賴的!」

        王醫生驚訝地看著醫生娘:「什麼意思?」

        「你知道嗎?女人的獨立逞強是被男人逼出來的。」醫生娘說。「十幾年了,我都是一個人照顧小孩,陪著他們上課、送他們去打球,孩子長大了,我一個人生活。我只有一個人,我早就習慣獨立,我要跟誰喊痛?」醫生娘看著王醫生說。

        「怎麼會是一個人,我不是都有寄生活費過來嗎?讓妳們過更好的生活,我什麼時候逼妳獨立了?」王醫生不解的說。他在台灣一個人獨自留下來打拼,不就是為了這個家嗎?

        「是的,你有寄生活費過來,但是,你存在過嗎?你是空白的。」醫生娘說。

        「這樣說公平嗎?我又何不是一個人在台灣生活,為了你們而活。」王醫生覺得委屈。

        「為我們而活?」醫生娘頓了一下。「你是為了你的決定而活,不是為了我們!我們是被你決定的,我們是被你丟到國外的,我們是被『你認為的好』,而在這裡。」

        「在這裡沒有比較好嗎?有庭院的房子、孩子有更好的學習空間、妳也可以四處旅遊,這些,不是我努力來的?不是我用我的人生去換的嗎?」王醫生開始覺得憤怒。

        「讓我在語言不通的環境,就為了你希望我留下來照顧孩子,我不會換燈泡,我要強迫自己學;我不會開車,我要強迫自己學。孩子在唸書,而我呢?我被關在這裡想辦法習慣過生活,還要幫孩子解決孩子的問題。我生病時、我需要你時,你在哪?我找得到你嗎?你會來嗎?你只會為我『適應生活』。你每年回家過年盡孝,我的父母呢?我連最後一面都沒見上,只能在告別式那匆匆的幾天,回家,然後再花上好久好久時間去懊悔,我對我父母的不夠孝順。」醫生娘也有了情緒。「孩子被歧視時、孩子課業跟不上時、孩子不習慣外語時、孩子在文化上無法融合時、孩子跟別的孩子相處有問題時、孩子問我為什麼別人有爸爸的場合而他們為什麼沒有時,你在哪?沒有你,只有我!」

         「你以為我在台灣一個人很好嗎?為了讓你們生活更無憂,我每天努力看診,我不敢休息,到家只有我一個人,看著你們的睡過的房間每間都是空的,你們剛離開時,我每天摸著你們的床掉淚,一直摸到每張床再也沒有溫度。看著你們的照片快樂的笑,而我呢?我回到家只有空洞,我有什麼?」王醫生覺得這對他而言太不公平。

         「是!台灣的家只有空洞,那這裡的家呢?不是更大更空洞?」醫生娘的眼睛再度泛淚。「下雪天我得一個人出門購物,當我困在超市時,我能跟誰求救?半夜車庫有聲音、客廳有聲音、外面有人,我的恐懼誰能救我?我發抖著下樓查看,不知道下一秒是不是就會面對歹徒、面對我跟孩子的生命可能會被威脅的恐懼又要跟誰說?剛開始我語言不通連朋友都沒有,沒有說話的對象、沒有重心,你還能看診,可是我的每天每天該做什麼?不知道該怎麼辦時打電話給你,你說國際電話費貴,要我少打可以多省錢給孩子,我們一年說多少話?最後幾年,我們還記得上次跟彼此說話是幾個月前嗎?」

         「這不是都是為了孩子好,我們不是都撐過去了?」王醫生試圖讓氣氛好些。

         「不!我們不是撐過去了!是我撐過去了,你根本不存在!我跟你,早就分開了!」醫生娘冷靜的說。

         「妳在說什麼?我們什麼時候分開了?」王醫生不解地問。

         「我們各自獨立生活了十幾年,我們的交集是什麼?當我在這裡重新生活時,我們還在一起嗎?你現在看看我,你還認識我多少?我還多少像你之前知道的我?」醫生娘盯著王醫生問。

          「妳是因為我來破壞你們原來的平靜嗎?我可以慢慢來。還是妳認為因為我對這裡不夠融入讓妳有負擔?我可以學習。這十幾年來,我們都沒有外遇,我們是夫妻。如果妳當初花那麼多年的時間去適應,為什麼不能給我多一點的時間就否定我?」王醫生想再爭取機會。

          「我當初是被迫去適應,我不得不去適應,而你只是想來過你想像中的退休生活。這些日子以來的衝突、你的抱怨,不就是希望這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你的規矩、你的期望、你覺得理所當然我們該是的樣子,就跟十幾年前一樣,沒問過我們,就決定我跟孩子要在哪裡、過怎麼樣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十幾年來,你沒變,一樣自私,一樣只想到你想要的。」醫生娘說著。「我不是否定你,而是這一切,已經來不及了,我們已經在兩個不同的世界生活了,就像你抱怨的,我跟孩子跟你在不同世界。」

         王醫生沒說話,他覺得委屈,卻無法回復醫生娘從沒有說過的指控。

         看王醫生沒說話,醫生娘接著說:「我也求過你不是嗎?我求你別讓我們分的那麼開,別讓我在一個我陌生的世界,而你卻說為了孩子,要我留下來,孩子也求過你想回去,但你也回他們那是為他們好。那時你怎麼不給我們機會?」

          「事實證明,我當初的決定是對的,不是嗎?妳現在越來越年輕、妳越來越會規劃自己,孩子也不用在台灣那畸形的教育體制裡面痛苦。」王醫生反駁的說。

          「也許吧!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是我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父親換來的,這真的是我們要的嗎?如果當初留在台灣,你確定我們不會比現在更快樂?」醫生娘反問。

          王醫生無法回答,沒有人可以回到從前,沒有人可以看到另一條路的結果去比較。但他現在也深深體會到的是,他的老婆、孩子,已不在留下他的位置。

         「我們離婚吧!」醫生娘平靜地說。

        「這對我太不公平!我努力了那麼久!為了你們!結果,等到你們都過得好時,就一腳把我踢開,讓我變成孤單的一個人。」王醫生吼了出來。

        「我已經說過了,你不是為了我們,你只是為了你的希望、你的想要,然後我就得接受你的安排,你認為的對我們比較好。就像你現在,沒問過我們,就來過『你想要』的退休生活。」醫生娘說。

        「這是我家,為什麼我不能過來?難不成我還要先問過得到你們許可我才能夠來?」王醫生生氣了!

        「對!這是你家,可是你來這裡要改變什麼?就是要跟我們先溝通。你覺得不合情理,但這就是你把我們放在這裡十幾年,我們習慣的模式,這就是這十幾年來,我們觀念分歧的最大證明,而這分歧,是你逼我們去面對、去『適應』的。」醫生娘「適應」兩個字咬得特別用力。

        「而且,我從來沒有過得比較好,這十幾年來,我都一個人在承擔,你只要賺錢,我呢?我被迫要適應、改變、我原先的希望,我的人生轉到了一個我從沒有想過的樣子,你現在覺得孤獨,你知道我孤獨多少年了嗎?」醫生娘繼續說。
       
        「這一切太荒唐了!我用了一輩子去供你們生活,讓你們衣食無憂,我也從沒有做對不起妳的事,結果到最後只有得到妳的抱怨,然後妳要離婚?這算什麼?所以到這個地方,讓妳最『適應』的是冷血無情?」王醫師譏諷地說。

        「不!它還讓我『適應』除了我們那張紙的婚姻關係,我其實是一個人的,我無助到可悲、自由的可憐,而這是你給我的。」醫生娘用面無表情回敬了王醫生的譏諷。

        王醫生看著醫生娘從頭到尾沒動怒的神情、在訴說委屈時也只是幾點眼淚就回復冷靜、在控訴時也沒有太多的憤恨情緒,王醫生已無法跟那個在台灣談戀愛時會常常黏著他覺得委屈時會哭得像水龍頭沒關、在求婚時面對大家的鼓譟會修郝大喊不要、在他剛進醫院當醫生時會抱怨他太少回家而氣得滿臉通紅、在開業時會擔心他跟小護士走太近而大喊沒有安全感、在外面看到漂亮女生走過去會趕快撇頭看他有沒有在偷看、遇到問題無法解決一定要呼喚他的那個醫生娘連在一塊了。十幾年,他們的陌生真的比他想像中還大很多。看著醫生娘的堅強與獨立,他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悲哀,那個他曾經一直掛心有一天他如果比她先走她會活不下去小女人,已經變成一個大女人了,有一天他如果離開這世界他再也不用擔心她,就像現在她也不需要他一樣。

         王醫生沒在說話,轉身走到客房,把自己鎖在房間內,這是他第一次進到這個房子的客房,他終於體會到,十幾年不曾住在這裡的自己,早就只是一個「客人」了。那一晚,王醫生第一次好眠,不用顧忌到起床會吵到誰、翻身會吵到誰、伸手會不會壓到旁邊的醫生娘,他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原來他也習慣一個人了。最重要的是,他知道這個家,不會因為他而改變,他也不用再因為什麼而生氣了。

         隔天一大早,王醫生起來煮了稀飯,開了之前去中國城買的罐頭,煎了以前在台灣時醫生娘唯一會煎的太陽蛋,等醫生娘起床。這是他第一次在這個在他認定的認為是自己的家的地方煮飯,也許也是最後一次了吧!王醫生在心裡默默的想著。

         醫生娘一起床,看到那屬於他們在台灣的早餐,她用驚訝的眼神看著王醫生。

          「吃吧!妳不在時,我也學會做早餐了,想你們時,我就是做這一桌早餐,想像你們還在時那嘰嘰喳喳的快樂。只是這裡的爐子我實在不太會用,可能煮不到那樣的味道了。」王醫生第一次那麼具體地說出自己十幾年來的不斷思念。

          醫生娘端起碗,一口一口地扒著白稀飯,熱氣潤濕了醫生娘的眼匡、蒸紅了醫生娘的鼻子,還沒出國時他們常常這樣一起吃早餐,旁邊還有三個跳上跳下很難在餐桌上乖乖吃飯的小孩,那是她多麼懷念的歲月,十幾年來,這些畫面,總不斷在她腦中浮起,那幸福又溫暖的家,王醫生老愛笑她煎壞的太陽蛋,她總撒嬌耍賴的為自己辯解幾句,她在夢裡回去了多少回?在國際電話中說時被打斷多少回?這些畫面才慢慢從她腦袋中直接被儲存在不願意想起的地方,雖然偶而還是會想起。

         「還是想離婚?」王醫生問,把醫生娘從沈思中拉了回來。

         「不想,但你無法融入我現在的生活,就像我無法為你改成你要的生活,我們在兩個世界想把對方拉進來,卻越拉越失望、越來越受傷。」醫生娘吸了吸那紅紅的鼻子說。

         「我懂了。」王醫生把一張離婚協議書推往醫生娘的方向。「那就簽吧!」

          醫生娘望著離婚證書,那薄薄的紙看起來卻像有千斤重,彷彿壓碎了他跟王醫生之間的那條路。離婚是自己提出的,也是她知道他們必然會走到的結果,可是為什麼,她心裡卻痛得像有萬根針反覆地扎在心裡?

           「你可以把房子拿回去,這是你的房子,是你用一輩子換來的,我可以搬離這裡,我可以回台灣。」醫生娘沈默了半响,才說出話。

           「不!這房子給妳,我本來匯過來要過退休生活的費用我也留給妳,十幾年前我逼你去適應新的生活,我不要再逼你一次了,你在這裡好好的,就繼續住在這裡吧!如果妳想回台灣,我也不會反對,我欠你的選擇,現在還給妳,雖然我知道已經太晚。」王醫生說。

          「至於我匯過來要過退休的錢,本來就是要過我們的生活,我結婚時說要照顧妳一輩子,中間十幾年我沒做到,現在我還是希望能照顧妳到最後。」王醫生看著醫生娘眼神溫和的說。醫生娘眼淚滑落到輕輕地啜泣,就像那時還在台灣時,王醫生看到的那個容易感動的小女人。

          王醫生起身換到醫生娘旁邊的座位,輕輕的擦去醫生娘眼中的眼淚說著:「想回台灣時,台灣還有個家,妳們的房間都沒變,妳一定找得到。我沒怪妳,我想過,如果可以重來,我不會讓妳離開這麼遠,讓我們那麼孤單,讓我們變得陌生,如果當初是一起走,我們一定不會走到這樣的地步,妳說的沒錯,是我要你們配合『我想要的』,而『我想要的』其實是在另外一個世界,把你們放進去時,我們就分開了。」

          醫生娘放聲大哭,就像那十幾年的眼淚在一次宣洩,這是十幾年來,第一次,在她恐懼害怕不安時,她找的到王醫生,找得到可以依靠、可以安慰她的王醫生。只是,她知道,這也是最後一次了,如果他們再繼續往下走,不只回不到當初方開前的原點,也只有因為無法滿足對方的期待的爭吵與更加的破碎。

         王醫生快速的打包離開回台灣,就像他當初那麼快速地打包離開台灣,回到他熟悉的環境、回到他習慣的文化、回到他不曾離開的家。

        王醫師回來了,蒼桑的臉、嶇僂的身材,望著沒開業已轉手的診所,王醫生看起來比孤單更孤單。只有像以前一樣在王醫生收到孩子寄來的照片、孫子的照片時,才有那像朝陽灑在大地的笑顏。

         有人議論著醫生娘的無情、有人臆測著醫生娘應該是有外遇、有人惋惜王醫生真心換絕情,每遇到這種狀況,王醫生總會說:「是我沒有問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是我沒有去聽她的心聲、是我沒有去正視它的求救,我以為是為他們好把他們放在國外,為了省電話費沒有花時間聽她說為了省錢沒讓他們常回來,我以為夫妻是心靈相通,卻忘了夫妻更需要的是相處一起面對一起感受。最重要的事,我總自以為是我在犧牲讓他們過好日子,卻沒去看她犧牲的比我更多。」

          以後有朋友問王醫生小孩要出國的事,王醫生總不忘提醒:「孩子的未來很重要,但別犧牲了婚姻,真正跟你一輩子的人是你的老婆,孩子會長大了離開家還是孩子,老婆陌生了卻永遠喚不回來。」

         「『執子之手,與子成說,天地契闊,與子偕老』在偉大的愛情都要牽著對方的手,才可以說天長地久,不牽手,什麼也說不了啊!」王醫生最後總沒忘再補上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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