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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30日 星期二

從阿德看修復式正義

        今天是阿德第三次開案、第二次舊案重開。

        第一次開案是阿德未成年時,從誠正中學將阿德接出來,那是誠正老師的緊急求救,阿德的家人不願意見阿德也不願意接阿德,後接單位因為阿德沒有地方住而不想接回,後接單位跟老師說:「等找到住的地方再接阿德。」可是阿德要提名了,依校規定孩子離校後老師不得再接觸。老師很生氣又無奈的說:「大家都不願意接,孩子要怎麼出校?孩子沒人接會有多失望?難不成要在出校當天叫輛計程車,把孩子郵寄到法院找少保官報到、然後看孩子自生自滅?」

        拿到阿德主述老師記載的資料,顯示阿德的只犯一條「加重竊盜」跟對未來完全沒規劃配合度低,唯一有關連的外祖父母直接掛電話拒絕溝通有點怪。直到我們抽絲剝繭,才發現,阿德的狀況及成長時間軸多到得寫兩張紙,小四離家、小五混宮廟、小六加入幫派、國中開始暴力討債,直到過14歲的加重竊盜才開始有紀錄。進校後覺得老師很驢所以完全不想配合智力測驗亂寫、心裡的想法不說、過去避而不談家系圖亂填把老師玩弄在鼓掌間、還在學校加入群毆而多了一年,也終於了解為什麼家人對於阿德如此的排斥。

         好不容易找到阿德的媽媽,媽媽說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跟一個吸毒的少年有阿德,阿德的爸爸後來不見,生下阿德後阿德在娘家讓父母照顧,她繼續升學也就業,現在她已有新的家庭懷了新的寶寶,新的丈夫不知道有阿德這個孩子,她不希望阿德的出現及屢出不窮的狀況破壞她的現狀,她要求我們把阿德關到成年、到當兵,到完全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為止就不關她的事了。雖然阿德還埋在他想像中「媽媽是書記官」(事後了解媽媽只有疑似考過或想考過)、「媽媽會原諒她」的希望中,我們卻無法強壓媽媽做任何事。

         阿德開案,阿德不想唸書想工作,因此我們開啟轉銜就業,密集的訪談建立關係,跟阿德確定他將做的粗工、去的公司、學一技之長及穩定後會依他找出的興趣做調整。阿德提名時我們帶著阿德的小舅舅去接,兩個不熟的甥舅,一路無語的路程,到了阿德的工作地點,安排食宿及生活費,阿德也依我們的導引,每個月領薪水時寄1/10的錢給年邁的外公外婆盡點孝心也修復關係。

         16歲的阿德,在我們的羽翼之下,每天12小時以上的貼身陪伴。

         快兩年,我們在轉變著阿德的待人處事、阿德對於法治的遵守、磨掉阿德那被激化出來的衝動、陪著阿德在沒有家人的每一個節日、也漸漸修復了阿德跟家裡的關係。過程其實不像文字寫來般簡單,阿德也負氣離開在街頭遊蕩、想騎車偷翹同事摩托車的大鎖、跟師父大小聲,從必須麻煩警網幫我們找人,到後來阿德會自己打電話來道歉要我們去接他,我們的一線跟阿德像父母與青春期的叛逆小孩一樣氣得半死、最後又捨不得放手的邊罵邊接回來身邊照顧。記得一年後阿德說他想考警校,我們差點沒放鞭炮,每個月幫他存下一筆錢,等待著阿德化繭成蝶的那一天。

         但卻在阿德快成年時,阿德開始拿著手機上網、結交了一些網友,阿德的警察夢慢慢凋零,到阿德的舊朋友、前機構離職的舊社工找上門,我們知道我們開始跟阿德生命中另一群人拉扯。成年後的阿德終於不受控了,在五花十色、朋友的招喚下,騎著我們幫他貸款買的摩托車徹夜不歸、出車禍借錢、被我們再一次鎖車後,阿德跟我們說:「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高興撞死、騎死也是我的事!」阿德拿著鑰匙離開搬到舊社工的家裡。阿德我們只能簽結。

          阿德離開了,靠著阿德跟陪伴他兩年的一線偶而的聯絡,我們默默地追蹤著阿德的狀況,我們知道阿德並沒有得到好的照顧、阿德的脾氣跟沒收入終究跟那位舊社工鬧翻、阿德交女朋友、阿德當小蜜蜂、阿德又接觸幫派、阿德刺青、阿德到麻將場當小弟...我們看著阿德四處漂泊、看著大德回到原居住地家人害怕他回家的打電話來協會要我們將阿德抓回來、我們看著阿德離他的夢想越來越遠、我們心疼著阿德又墮入危險的輪迴。

          阿德前三個月打電話來給我們,說因為被未滿18歲(17歲多)的女朋友家人告、居無定所沒收入、只能寄住在朋友家,希望陪伴他的一線能去接他再給他一次機會。

         我們第二次開案,卻也在短短24小時內結束。

         一線到達他說的地方,除了阿德與他女朋友外,還冒出了一堆不認識的人,說阿德欠他們錢,要一線幫忙還。我們靠著暗語,知道我們的一線被騙了,正在危險中,遠端操控運用各種方法才讓一線可以載著阿德跟女朋友順利的脫身(也要求小女朋友跟家人聯繫家人同意才可以一起離開,並要在隔天阿德上工後回父母家),心痛又難以接受阿德的圈套,我們卻還是希望阿德能從頭來過。但阿德在吃飽喝足後,說無法跟女友分開,拿著車錢說不放心女友一個人回家想送女友回去。我們明知阿德不會再回來,卻無法斷掉那女孩1%可能地回家不再流浪,我們只能讓阿德離開。

         上個禮拜,阿德再度打電話來,告訴我們女朋友懷孕了(女朋友終於滿18了),他們沒東西吃,希望我們開啟食物銀行。我們緊急聯繫當地社會局,雖然阿德戶籍不在該地,社會局還是協助阿德能拿到物資果腹。

         不放心、跟不想阿德的孩子也跟著阿德被放棄的過去一樣復刻著,我們另外一個一線在前天出發,到達阿德留下來的住址,在附近來回晃了幾圈,依著阿德講話及行為模式,我們那位一線在那不正確的住址附近、簡陋的車庫搭建的小房間、聽著打給阿德的電話鈴聲響起,找到阿德最可能的位置。阿德赤著上身出門接電話,驚見我們一線就站在門口,進到房內,看到阿德跟小女友已將所有領到的物資能馬上吃的全吃完除了必須煮開的米粉跟米(小房間裡面不能煮),乾吃的泡麵、罐頭、副食品一掃而空,小女友還正敲著水煮蛋,旁邊是已空的塑膠袋。

物資被吃完,已空掉的塑膠袋

         罵完不負責任的阿德,還是捨不得的再給阿德一次機會,依阿德的希望,他想要跟小女友騎車到工作地,給了阿德車錢、吃飯錢與住宿一天的錢。

        一線在公窗報告,說著他的處置,我們誰也無法去決定阿德小孩的去留,雖然明知道小爸爸小媽媽給這孩子不會是個好環境,但我們最少讓阿德如果要讓孩子留下來,能有個穩定的工作、能給小女友一個依靠、能轉變自己的人生跟孩子的未來、能面對法律的判決而不是逃竄。從這一刻開始負責勇敢的面對自己每一個選擇的後果,我們也希望阿德能想到自己曾經被父母遺棄而別讓自己的孩子跟自己一樣,真心的愛孩子、愛一個家。

        我們第三次開案,等著阿德明天開始工作,大家也把他在領薪水前所需要的生活費湊齊,等著阿德長大「歸家」。

        晚上,我跟找尋的與陪伴他兩年的一線公窗的訊息依然在夜裡閃著,沒有人有心情真的過節,誰也無法安眠,沒有人能給我們關於天亮後的答案,阿德會不會把握這最後一次的機會?阿德明天會不會真的在我們等待的地方上工?阿德是否在像上次一樣找盡理由離開?阿德會不會在明天拿到我們安排住的地方因為安逸而不工作?阿德能否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一個爸爸一個丈夫?阿德是否能夠負起性愛後結果的責任?

       
         「修復式正義」,看著這些字從我版面跳過、從別人的指頭批評著我的不懂,高大又深遠的意義、看著這幾個字被暢談被高舉,改變許多人的想法、好似能開啟好多人的智慧,可是誰又廣泛又深層的實踐著?五年來從我們接觸每一個個案開始,我在他們身上常常看不見這幾個字的資源與光明。

        不談受害者與加害者這麼遙遠又打著死結的兩邊,做著他們與「社會」、「家人」、「自我」、「大眾」、「過去」、「未來」,從慢慢修復到徹底改變,從「預防再犯」到「阻斷再犯環境」、「遠離危險因子」、「預防犯罪」,就如阿德我們都做了、就如其他案件我們亦然。但我還是看見有人把「受害者的原諒」當作修復式正義的唯一道路、我還是看見有人把「給加害者再一次機會」當作自己已經完成修復式正義的路途。

         用片面的寬容去顯現這個難解的課題;用自我的信仰去詮釋這幾個字;用以爲高尚的道德去指責別人的野蠻;用人權跟沒有人權去將人劃為兩邊。就像一座高塔,不談階梯該如何蓋、又該如何爬、該如何扶持彼此到達高塔,我們各自摸索著這幾個字的某一邊,看著塔尖各自想像,再去指責另一邊的人不夠文明,我們永遠都無法和平地到達塔尖、我們誰也沒辦法給另一群群人信心跟可以靠近的理智。

         我們還來不及幫需要的人「修復式正義」,卻讓我們都已經撕裂、爭吵到都變成需要「修復式正義」的個案。我們浪費太多力氣在爭論、在長出稜角、在畫分你我、在言語交鋒,我們相互對立,卻把需要幫助的人晾在一旁。

         記得當初在修「白玫瑰法案-性侵害防治法修正」時,我曾經拜訪過一個不贊成我們公開個資但贊成我們修建專區的一位早期的犯罪治療精神科醫生時,他說:「如果有人質疑人權問題,那我們一起陪伴受害者五年修復自我、一起陪伴加害者五年不再犯,也許我們的距離沒有那麼遙遠。」這句話一直在我的腦袋中撞擊著,多年來,不管我認不認同某一個學說、某一個立場,我總是把自己掏空投入那中間,真的去做完之後再說出實際的看法。

         很多事自己沒經歷過,「感同身受」說得多麼的心虛。

         阿德對我們而言不是個案而是通案,每個案件都有故事,既然是人生就有殘缺,既然是會動的人就不會只有一個路徑,它們的發展中間有許多枝節、有許多選擇再選擇的變項,一個阿德是一個人、是一個單項、也是一個結果,它的過往牽涉著不穩定的家、不健全的父母、自私最後無力的照顧者、被除名的家族之間連個影子都沒有。可是跟阿德一樣的人都會在犯罪的人生中打轉嗎?不!我也看過比阿得更慘的人,活得比我更負責任、更懂的往上游、更珍惜人生中每一個機會每一個會愛自己的人。

         當我們用一個故事的背景再原諒一個人、替一個人開脫的時候,其實我們正在形塑一個這個故事背景下會長成的形象、發展的人格,不公平而且殘忍,我們以為的寬容,其實已經貼上標籤。就像有人會覺得孤兒沒有家庭觀念、家暴下得目睹兒也會對人暴力相向。

          我們沒有攜手陪伴這些人活得更好、在最短的時間看見人性的美好,卻已經將標籤貼在他們身上、刻畫在自己的腦袋裡,把個案變通案、把通案看成個案。

          我曾經在自己的版面上說過一個怎麼樣都不改的出監一年的吸毒犯,轉銜工作、進入輔導、軟性強性的監控,都無法改變他的行為。最後已經瘋狂到想放火燒掉房子、老媽媽嚇到不敢回家只敢在火車站徘徊,我無奈地問能「人道處理」嗎?有人就跳進來指責白玫瑰跟他轉貼的文章對比有多失敗、一個汙辱歧視受刑人的輔導人、輔導師害後還可以如此義正嚴詞地說都是在犯的錯不是手段用的不對。



         我問,那是否可以來協助個案?有更好的方式當一個更稱職的「輔導人」「輔導單位」?但解釋了幾句最後我還是決定把話吞下來,這世界「爭執」的人,絕對不多我們幾個,而不管我們都看不起誰,都無法改善老媽媽不用徘徊在火車站的命運、都無法改變那個人不再吸毒讓家人避之唯恐不及、再怎麼保護他都無法制止他在職場叫囂所有人的行爲、都無法改變他在鄉里跟人挑釁的行為。我們沒合作協助個案,問題沒解決,我的一線所有付出被打擊、我們淪為口水戰。



         我關掉我的心情、心裡的OS、不在我版面分享我最真的情緒,就如我的一線說的:「當到案家面對到槍、毒窟的,是我們。」我們選擇了這條路,被罵是正常,但腳步卻無法停歇,因為如果能救一個人,就能夠救一次再犯、救最少一個隱形的受害者、就好幾個家。

         天快亮了,不知道這第三次開案是否能夠完整某一些欠缺、追上一些成長,雖然心碎過、被騙過,還是堅持的只是,能救一個,就不放手一個。最少,我們努力過。

        與其給阿德一個編號、被罵我是失敗的輔導員,我還是寧可試著做我理解的修復式正義,雖然我常常被罵不懂、嗜血、只想殺人玫瑰。但我還不願意當那個站在塔下不想辦法往上走的人。

         希望阿德這次真的,「歸家」,這最後一次的開案,是好的完結篇。

阿德,我希望明天我可以看見你再一次,為自己選擇一條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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