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間私人的醫院,我朋友因為睡眠障礙或情緒的問題,每年總要進去住院調一次藥,因此我認識了那女孩。三年吧!我認識那女孩大概三年。那三年,我朋友不管因為情緒問題或者是睡眠問題住院,那女孩都會在…
從同病房的點頭、到她會跟我要東西吃、到我會多帶一份東西給她、到我會帶她喜歡的東西給她,她好像變成我那裡另外一個我關心的朋友。
那間精神病房的管制是很嚴格的,非親屬是無法進去探訪,因此只要我朋友出院,我就不能進去探望那女孩。所以我朋友只要出院,我都會在她的床頭多擺一點東西,一點那女孩喜歡的東西…
說她是神精病,其實跟她接觸我覺得不像,我覺得她比較像是一個智商表達跟她年齡有點落差的人、或者是有時會答非所問的人。對她很好奇,好奇她為什麼在裡面待那麼久,好奇為什麼我沒見過她的家人,所以我想盡一切辦法去打探跟她有關的事,只是雖然在裡面三年,卻好像沒人知道她的故事,只知道:
1、 她是留美的碩士,回來沒多久就進來了。
2、 她來自一個有頭有臉的大家族,只是從沒人來看過她,只在護理站寄放錢跟她偶而想要的東西。
3、 她無法出院,只要出院回到家,不出三天她就會被救護車再送進來。
4、 只要一接近中秋,她就會像個神精病。
第一年第二年我沒看過她發作,也很難相信三年了,三年的治療竟然沒有人知道她到底發生什麼事,好扯。
我只能告訴自己,或者是病人隱私的保護,所以沒有人可以明示或暗示的告訴我。
直到第三年那一年,我朋友又因為情緒的問題住院,我依然每天去陪我朋友聊聊或送東西給我朋友吃,那女孩也在,可是她卻很不正常,跟我前幾次看的她都不一樣。
她答非所問、她很少清醒、她陷入不可理喻的狀況、當然,她也忘了我…不過,她依然記著看到我就會有她喜歡的食物,那像一種自然反應。
幾次我親眼目賭的事件都讓我懷疑這個女孩真的是我之前認識的那個女孩嗎?她爬上大廳的長桌上,當著所有男女病友,躺在長桌上自慰、我繞到她的病房,好幾次看到她在病床上上下擺動身體,我問她在幹嘛?她說:「噓!我在作愛!」、她好像有誰靠近她般反抗的在病房大吼大叫、她在跟空氣做完愛後,忿怒的對著所有男病友咆嘯…
我每次都叫護理人員,她也每次都被五花大綁的綁進保護室,好幾個小時候又再被放出來,雙眼空洞、一動不動的呆在她的病床上。
她發作的狀況越來越頻繁,除了打針,沒人能奈她如何,我果然看到了別人告訴我的「越到中秋節會越嚴重」,因為,那一年我朋友住院的時間正好接近中秋節,而她,完全不像我之前認識的樣子。
中秋節那天,有家人願意照顧的病人都被家人接走了,醫院也鼓勵家人把病人接回去試試看正常的生活,她也被接走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爸爸,在護理站接走她,卻沒進去她的病房看看她怎麼在過日子。我有種莫名的忿怒。
中秋節隔天,有放假的病人們都回醫院,我也送我朋友進去醫院,習慣性的繞過那女孩的病房,想跟她打招呼,卻見她就像之前被從保護室關出來一樣,雙眼空洞的躺在床上,床旁的小置物桌放著半碗插著筷子的飯。
我直覺發生事情了!我問警衛,警衛說中秋節當晚她就在家裡發作、大吼大叫,然後被家人叫救護車送回來,家人沒停留,只留下半碗她吃到一半的飯。我回到她的病房,把那半碗飯丟了,換上我幫她帶的食物,她抓起我放的食物往嘴裡放,我看到她眼裡有笑,可是我心裡卻有莫名的心酸。
她的狀況並沒有好轉,中秋節好像也沒過,她越來越嚴重,完全不清醒。
我好心疼,卻不知道能幫些什麼?我只知道她喜歡吃熱熱的肯德基雞腿,可是她家人不會送,護理站也不可能幫她買,因此我跟她約定,我每天都會帶熱熱的雞腿給她,不管多晚,所以,不管多晚,她都一定會等我的雞腿。她以前會叫我的名字,可是從她發病後,她已經不知道我是誰,或者我只是一個送飯的人。
對不起,我太忙了,有兩天我忙到結束時,醫院的探訪時間也過了,我沒去看我朋友,當然也沒去看那女孩,半夜,護理站打電話給我,請我隔天一定要到醫院一趟,我以為我朋友出了什麼事,護理站說,不!那女孩出狀況了。
早上九點,準時在護理站外等開放時間,護理站的人帶我進到病房看那女孩,她的眼神已沒有焦聚、被綁在床上,「她兩天沒吃沒喝了。」「她比之前發作的更頻繁。」「她追打男病人。」護士告訴我狀況,我搖搖那女孩,我對上她的眼睛,但她的眼神卻穿過了我。
我該死不該那麼忙、我該死忘了她會等我的雞腿。我衝出病房去買肯德雞,抱回一大桶的雞腿,我顫抖著手把雞腿送到她嘴裡,她從緊閉到慢慢咀嚼,我更氣我自己。
我拜託護理人員鬆開她,沒人同意卻也沒人拒絕,我跟那女孩說:「XX,妳乖,我就幫妳鬆開,妳自己吃雞腿好不好?」她跟我點頭,我幫她鬆綁,旁邊有護理人員拿著針,警衛也拿著保護衣,我們都很緊張,但我們也都不捨得她這樣被綁著,她抓起雞腿往嘴裡不斷的塞,她笑的好開,我卻在旁邊一直掉淚。她看著我掉淚傻笑,她還是不清醒…
我不間斷的送食物,一天都不敢遺漏,不管多忙多晚。我成了那第一個特例,我朋友出院了我還是可以進去看那女孩,因為我變成那女孩的親屬,離中秋節越遠發作的頻率也慢慢減少了。
那天,我跟往常一樣帶著雞腿去看她,她沒對我傻笑而是叫了我的名字,她清醒了?她推開我買過去的雞腿,她說她要跟我說一件事。
「那一年我剛從美國念完書回來,剛好過中秋節,我哥跟他同學在家裡面烤肉,然後一起輪暴我。」她很清楚的對我說。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她其實講話跟她的年齡沒有落差。
「XX,妳現在清醒嗎?」雖然我知道這樣問很不禮貌,可是我被她突然的改變跟她跟我說的內容嚇到了。
「我很清醒。」她說,我相信,因為她不曾這樣跟我說話跟看過我。
「你有跟你家人說嗎?」我不解的問。對於這樣的事情活生生出現在我面前,令我太驚訝了!
「我有跟我爸說,結果我爸打了我一巴掌,罵我胡說。我恨他!」我看到她的眼中有許多的忿怒跟怨恨。
「或者,你爸不是怪你亂說,他是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也許他怕這件事讓別人知道妳的名譽就毀了!他想保護你,可是他錯了!」我試著別讓她的情緒上升,或者我希望她可以不要再不清醒下去。
「不!他只是想保護我哥。」她聽不下我說的話,手握著拳頭。
「XX,妳先不要氣,妳有跟醫生說過嗎?」我不確定我可以HOLD住她的情緒多久,但我想知道這三年醫生為什麼不跟她家人談,而把她放在這裡!
「沒有,我告訴妳的,只是這件事的十分之一而已。」她面無表情的說,我害怕她又快不清醒了。
「XX.妳等我一下,我找醫生,我拜託妳等一下一定要全告訴他。」說完,我在醫院的長廊上狂奔,我找不到醫生,我架了一位護理人員進去,因為我不知道,這次機會過後,她下次再清醒是不是還要再等三年!
一直到我那晚離開護士都沒有從她的病房出來,我不知道故事有多長,我不知道她面臨到的事有多悲慘,因為我也沒權利知道,我該把清醒的她給醫生。
那晚的隔日,我早上九點就到醫院,我想知道撕開傷口的她好嗎?我想知道她還清醒嗎?但我沒見到她,一大早她就被帶到會診室,接下來她的爸爸也來了,我坐在病房的大廳等她,我聽到她的咆嘯、摔椅子的聲音,護理人員拿著針、警衛拿著保護衣進去,她被推出來了,五花大綁的綁在床上,沉沉的睡去,她被轉到個人房,我想進去看她,但她爸爸不願意。
連著兩三天,我都還有到醫院,她家人在我不想去敲她的門,但總會在門外聽到她對她爸爸的咒罵聲,不斷、不斷…她爸爸沒否認解釋,只要求她小聲一點,但她似乎像在抗議一樣,或者這些話在她心裡藏了三年。她家人跟醫生會談時,我偷偷溜進她的病房,只看見她被綁在床上沉沉的睡著,我只能牽牽她的手,再默默的走開。
「沒有要心理治療?」、「用電療跟強效針她會遺忘!可能會連她自己是誰可能都會忘,她在美國所學也會忘!效果比較快,可是負作用也不小!」、「可以長期心理治療」…這是醫生跟她爸爸之間我聽到斷續的對話。接下來又是他們進她房間,她咒罵聲的開始。
最後一天,那是我在病房見她的最後一天,她被綁在床上推出去了,在大廳等待對外的房門開啟的短暫停留,我刻意走到她床邊。
「我爸選擇用電療讓我全部忘掉。」她說的時候我她眼中好像有淚跟好深好深的絕望。我抓住她的手,她反手抓我,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她抓我…
門開了,她被推走了,我好想衝上去打她爸爸。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他爸爸知道嗎?寧可讓她全部遺忘也不願意陪她走過?心理治療的路雖然長而且貴,但對她最好不是嗎?更何況她家不會付不出來啊!
半年後我在陪我朋友的一次門診中遇到她,她爸爸陪著她來打強效針,我高興的往她那邊走過去,跟她打招呼,她已完全不認識我了,她問我我認識她嗎?我點頭,她拿出她自制的小名片,看著自己的名字跟我說她叫「XXX」,她要給我一張,上面有她的電話跟住址,她爸爸趕緊收走。
她真的全都遺忘了,連她的名字跟眼神都遺忘了,一個留美的碩士變成一個拿著小卡片不會應對的小孩。我不知道該高興於她的遺忘還是該替她覺得悲哀。
之後我避開她有可能會看診的時間,有可能會遇到她的時間,因為她清醒的表情跟那天在病房她要被推去電療的最後一眼、一句話,總會刺痛著我的心。
我不知道是怎麼樣的心情讓她家人下了這樣的決定,我不知道這樣的決定是否真的是對她最好的,雖然我希望她是真的心裡覺得平撫而把一切放下,不是這樣的被迫去接受,但,我畢竟不是她的家人,我沒有決定權…
這是我接觸過唯一一個不了解全部故事的個案,也是我在白玫瑰之前的個案,這麼多年,一直在我心中。
如果,當初他哥哥不要夥同同學強暴她、如果事情發生後她爸爸不是選擇用一巴掌一句胡說否定她、如果家人願意先坦白告訴醫生、如果有人早點關心她、如果有人能給她的一雙不放棄的手…
那她現在一定是一個電腦美工高手、不會受傷、不會白走三年、不會活在自我矛盾中、不會變得現在這樣…
好幾年了,這件事在我心中,還是最沉痛的傷,在她、在我心中…我好想知道她現在好不好?雖然我知道,她不會好、永遠不會好…因為她清醒時沒有一雙握緊她的手;她遺忘時只是一個沒有過去跟未來的孩子…
如果有一天,你在精神科的候診室看到一個拿著小卡片默念自己的名字、等著電擊打強效針的成年孩子,她,或許是這女孩、也或許是另一個受傷卻又被家人二度傷害的孩子。可以的話,請你為她祈禱,因為,她揹負了這社會價值的原罪,她曾經掙扎的想清醒的活、卻被放棄的忘記所有的活….
(如果有人早點關心她、如果有人能給她的一雙不放棄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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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Eva看到下一個她,會怎麼做?她曾經有痊癒的機會,是在Eva的關心下有可能會的.....
不是每個受害者,都能夠有家人一路的陪同,因為不是每個家人,都有耐心、毅立.......等等(受害者需要的,不是心理治療,而是身邊人非常諒解的關心但是並不見得受害者的家人能做得到,因為有時家人就是加害者)
Eva應該比誰都更清楚(除非受害者非常幸運的,能夠獨立的看清楚自已的人生、自已面對的傷害!)
看完這一篇,對Eva的觀感又改變了一點....有愛,有關懷的人最美麗,謝謝Eva對被害者的關心~加油!
很沉重、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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