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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24日 星期二

爬著出來的阿枝阿嬤

         陪伴阿枝阿嬤已經三年多了。當初啊枝阿嬤會開案,是因為他的兒子寫信來給協會,提到會阿枝阿嬤生病,又獨居,希望我們能去看看阿嬤。那時,也是過年前。

        對於申請書裡寫道家裡有老人及未成年小孩我們都會優先處理,我們開始聯絡阿枝阿嬤,可是阿枝阿嬤兒子在監所填的收請書中留下到電話,我們怎麼打都沒有人接,打了一個禮拜後,所有不安的感覺在我們腦袋中不斷地轉著,會務人員按耐不住了,深怕阿枝阿嬤有個什麼意外,決定派出會務到阿枝阿嬤家。

         阿枝阿嬤家很難找,在偏僻的鄉野裡,隔一號就快隔一個村,會務人員找了每個大大小小的地方,就是沒有看到阿枝阿嬤的門牌號碼,只能拿著公務證求助於當地的警察局,感謝警察的熱心帶路,讓我們在混亂的地址中,找到那個沒有門牌、外頭沒有任何物品、就像一個沒人住的空房一樣–阿枝阿嬤的家。

         越過前面的空地,我們不斷的敲著阿枝阿嬤的門,但就是沒有人應門,我們心中的不安更是不斷的燃起。也不知道會務人員哪來的天外想法,在門外大聲的唸著阿枝阿嬤兒子寫的信,懺悔、對媽媽的思念與掛心。

         唸完信後,門內開始有聲響,又在過了一段時間,門終於慢慢地打開了,但對上眼的,沒有臉孔,只看到屋裡家徒四壁又幽暗的房子,那種感覺真的很毛,沒有人開啟的門、及開啟後陰暗沒東西的大廳,只有祖先牌位跟我們對看。

當時陰暗的房子,困著阿嬤的自責

        直到會務人員感覺到褲腳被拉動,眼睛往地下一看,才看到批頭散髮的阿枝阿嬤,在地上爬行著朝我們靠近。

        我們馬上蹲下身,扶著阿枝阿嬤,讓阿枝阿嬤有支撐力的抬起頭來,輕輕的將阿枝阿嬤的頭髮整理好往後用兩耳勾住,那滿是皺紋、又憔悴、又蒼白的臉孔,出現在我們眼前。

第一次見到阿嬤時,阿嬤繃著臉不肯見任何人

        當我們表明身份時,阿枝阿嬤嗚咽地哭了起來。

        阿枝阿嬤的兒子是一個吸毒的累犯,為了要吸食毒品,不只將家裡洗劫一空,為了要錢打了阿枝阿嬤,後來還靠了一隻扁鑽撬開了所有的機車後車廂、及別人家裡,偷遍了整個城鎮,只為吸毒,阿嬤一次一次的看著兒子被警察抓進去、看著兒子一次一次在外通緝寄回來的指揮書,終日以淚洗面。

        阿枝阿嬤說,這種痛苦永遠不會習慣,畢竟那是自己十月懷胎生的孩子,只會一次又一次的更自責自己沒有教好孩子,讓孩子變成社會的罪惡、這國家的犯人,每一次都像在提醒著自己–自己是一個不會教小孩的壞母親。

       這一次孩子再因為毒品、竊盜入獄後,阿枝阿媽怕藥頭在找來跟她要兒子欠的藥錢、更懲罰自己沒有教好小孩、不敢面對那些被他兒子偷的鄰居,她將門牌拔了,不見任何人、不看醫生、也不領社會補助,她想將自己關死在這個充滿跟兒子小時候美好回憶、長大後不斷收到傳票及警察來找人的罪惡聲中,孤獨到老死。

        偶而鄰居看不下去,將便當放在阿枝阿嬤的門口,阿嬤也只敢在黑夜裡從屋裡爬出來,抱著便當回屋裡,分好幾天吃,和著眼淚與不敢見人的自責,吃到酸掉壞掉,也要扒完最後一口,阿枝阿嬤說,她已經浪費這社會太多了,多到連一口壞掉的飯,都沒資格丟掉。

        阿嬤說,這裡的人,都是他兒子的受害者。阿枝阿嬤說到這句,哭得更大聲了。

       我們問阿嬤,兒子知道她已經不能走路了嗎?阿枝阿嬤說,她不敢出門、所以沒有去見兒子、也無法去寄信,更何況,她只希望兒子出來能好好做人,告訴他又有什麼用?她多希望用她的雙腳去幫兒子贖罪,去讓兒子,出來能改過自新。

        阿枝阿嬤在自責、自毀、自虐中生活,阿枝阿嬤有明顯的憂鬱症,但阿媽不肯就醫,她只希望上天快點將她收去,她只希望能贖罪。

        我們問能進屋裡看看嗎?阿枝阿嬤點點頭,爬著帶我們進屋。屋裡什麼都沒有,米缸是空的,屋子裡只有吃剩的便當盒,阿枝阿嬤說,她不敢拿出去丟。隨後,阿枝阿嬤指著廚房,說那裡本來有台抽油煙機跟瓦斯爐,可是兒子毒癮發作時被兒子賣掉了;阿枝阿嬤指著臥房,說那裡本來有台電視機,不過也在兒子毒癮發作時被兒子拔去賣掉了,還有冷氣機、電風扇、烤箱、鍋子、窗條...等,都被兒子賣掉了,只剩下空空的家跟滿滿罪惡的自己。

這裡曾經也有過傢俱,只是被阿枝阿嬤的兒子拿去換毒品了

空無一物的房子,其實裡面曾經是沒有吸毒的美滿家庭的樣子

         會務人員整個心都酸了,問阿嬤會煮飯嗎?阿枝阿嬤點點頭,指著屋角的大同電鍋,那是一台頗有年紀的舊電鍋,在兒子入獄後不知道哪個好心的鄰居放在她門口,她同樣在黑夜裡將大同電鍋搬回來。

        阿枝阿嬤說,每個放在她門口的東西她都會搬進來,因為那是社會對她寬容的原諒。

        我們趕緊到車上搬來備用物資,將米、麵、罐頭、沙拉油、洗髮精、沐浴乳、棉被....等民生用品搬進阿嬤空蕩的小屋,阿嬤連連揮手要退還給我們,說她沒有資格收這些東西,我們會務人員趕忙說:「阿枝阿媽,我也好想把這些送給我的阿嬤,但我沒有阿嬤,阿枝阿媽,妳就當贖罪,幫我照顧我的阿嬤吧!妳把身體養好,我們一起去監所打妳那個不聽話的小孩!」阿枝阿媽聽完,第一次在眼淚中閃出笑容。

        我們離開後再想,如果那次我們沒有堅持要去、堅持要看到阿枝阿嬤,阿枝阿嬤會不會就在那個過年默默地、餓死在那間房子沒有人知道?如果那時,我們沒有那麼一定要看到平安的阿枝阿嬤,會不會那年的寒流,就將阿嬤凍死而只會在多天後被發現,之後存在於新聞上某個小小的一個角落?

        我們很慶幸的是,還好那個過年前我們有去,而不是在過年後難過地收拾悲劇。

        從此,我們那位會務人員,每個月一定親送物資、每個禮拜也跟阿嬤通上電話,阿枝阿嬤的愁容慢慢有了笑臉,阿枝阿媽依然緊閉著門戶,但只要聽到我們的聲音,就會很快地爬到門口開門。我們會務也會拿出包包裡的化妝品,幫阿嬤梳妝一下,讓阿嬤除了看到自責的自己、也看到漂亮的自己。

被我們化妝的阿嬤看到美麗的自己,笑了

        我們本來要幫阿嬤申請政府補助的生活津貼,但由於阿枝阿嬤還有一個有工作能力「已經嫁出去」的女兒,所以不符資格。問題阿枝阿嬤的女兒根本無暇照顧阿枝阿嬤,也不想再跟吸毒的家庭有所牽扯而破壞現有的家庭,這福利制度到底怎麼了?憲法有規定,女兒一定會養媽媽嗎?竟然為了這個理由駁回!

        於是我們將協會募得的微薄款項,本來要作為協會運作資金的,作為阿枝阿嬤的生活補助,我們希望這小小的金援,能幫助阿枝阿嬤找回自己的尊嚴、好好的過日子,兒子的罪就讓兒子自己去受,希望阿枝阿嬤能回到正常的自己,別再自責、自虐,這樣的日子,已經夠了。我們更答應阿枝阿嬤,在他兒子出獄時,就將他兒子轉銜到企業主那邊工作,不會讓他再有機會傷害阿枝阿嬤!


        阿枝阿媽現在會笑了,也會拿我們的補助儲值電話費打電話給我們分享喜怒哀樂,當然阿嬤也回到像剛開始一樣偶而抽根菸、吃個小檳榔,我們沒有阻止阿嬤,只要阿嬤健康快樂,有什麼不可以呢?只希望阿枝阿嬤有一天能走出過去,願意接受復健治療,雖然那又是另一筆花費,但只要能讓阿枝阿嬤可以站起來開門,讓阿枝阿嬤在老年能有個「老有所養」的生活,有何不可呢?

       前兩年我們每年都有送年才給阿嬤過年,今年我們沒有經費買年菜給阿嬤,但我們還是會去跟阿枝阿嬤拜拜年,期待看到阿嬤更開心的微笑。
每年過年一定有的物資+年夜飯,今年沒錢買年夜飯,雖然沒有往年豐盛
但阿枝阿媽一定知道我們的心意

        阿枝阿媽,要努力站起來喔!我們會陪妳,然後等一個–能站起來為我們開門的阿枝阿嬤。謝謝阿枝阿嬤,妳漸漸開朗的笑容,給我們的是,最好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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