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傷痕累累的小手—有關反虐兒運動

        記得那是一個去看弱勢團體的日子，跟主要照顧者在炎熱的夏天擠在小小的辦公室裡，談著這裡的孩子是怎麼來的、需要哪些幫助。

        館長說著，這個地方有著台灣最大的製毒工廠，裡面的孩子大部份來自於吸毒的家庭，家長常常為了毒品而疏於照顧，當然有些也都伴隨著家暴。某部份的孩子甚至被家長因為要買毒品賣掉、有些孩子則流落到這裡，他們接手照顧。

        接著，她叫來了一個五歲可愛又瘦弱的小女孩，半哄半騙的將小女孩左手的衣袖往上拉，我的眼淚差點就狂奔出來。

        女孩的手臂上有一個長大約十公分、寬大約五公分的傷口，整個皮全掀了起來，皮下的肉紅紅的映在我眼前、刺進我的心裡。除了這個大傷口，還有一點一點圓圓大小不一的傷口落在那白皙稚嫩的手上，幾乎佈滿了整隻手臂。

        孩子看到我這陌生人害怕的往園長身上靠去，而我多想抱住她給她一個心疼的擁抱但我不行，怕驚嚇到她，我連牽她的手都不敢。我只是微笑默默的看著這小女孩，雖然我心裡疼到不行。

        這女孩來自一個雙親都吸毒的家庭，事情發生那天來館裡還刻意穿了長長的袖子遮住傷口，是因為動作不自然，才讓照顧的老師發現，緊急把她送到醫院治療，那時的傷口比現在更可怕。她們問過小女孩傷口怎麼來的，小女孩說是自己拿熱開水的時候不小心打翻弄到的。

可是我們討論下來，都很清楚的覺得那個大傷口應該是被一個類似燒到火紅的鏟子打到、還把一層皮活生生剝了下來，至於那大大小小的圓點應該是煙疤、或者是被熱油給潑灑到。

我問館長為什麼不舉報社工，讓社會局安置??這樣的原生家庭如何能讓這孩子繼續待下去??這豈不是把孩子放在刀尖上送。這個家庭已經失去功能了。

館長看了看我，說館裡有報了，可是孩子拒絕了。館長又再問我還記得這孩子幾歲嗎??五歲!!我很心疼的說。才這麼小。館長又問，我有沒有想過孩子為什麼要說謊??她才五歲!!一個不懂事的年紀!!

這個問題讓我有了一段很長的沉思。一個五歲的孩子，應該還不懂什麼叫「為大人掩飾罪行」，配上一個會家暴的家長為什麼孩子還是拒絕離開??在我們依常理來看，孩子應該會害怕的說出受迫害的經過、並想辦法離開受迫害的環境。

但孩子就是這樣，對主要照顧者總是有一種莫名的依賴，尤其當主要照顧者有時也會有疼他的時候，這種又愛又怕的情感是很難讓孩子徹底死心的離開主要照顧者。再者當主要照顧者會有疼小孩的時候，表示這主要照顧者不是恨小孩、討厭這小孩，而是主要照顧者在情緒控管上「生病了」。主要照顧者該就醫，不管是戒毒亦或是情緒控管，而不是我們片面想法中的拉斷家庭臍帶關係。

原來，我們片面的想法，才是孩子最害怕的，更甚於主要照顧者對他們施虐。

館長在我沉思時又對我說，這小女孩家裡總共有五個小孩，縱使雙親的功能沒有了，他們兄妹的感情還是很好，互相照顧。他們，離不開任何一個人。

他們不願意被安置寄養，是不想跟親人分離。而這幾個「小親人」是他們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現在沒有一個地方可以一次安置五個小孩，他們必須被分別安置，他們必須離開他們這世上「唯五」愛的人。所以他們寧可選擇說謊留在受虐的家庭，也不願意放開家人的手。

我問館長，那他們怎麼幫助這五個孩子??館長告訴我，他們老大老二有工作了，會賺錢給弟弟妹妹念書，這個最小。他們每天幫孩子吃完飯洗完澡才讓他們回家，避免主要照顧者因為照顧問題，而在情緒控管不良下傷害孩子。每個月讓孩子搬一包米回家，讓主要照顧者不會因為經濟問題而發洩在孩子身上。

他們不是選擇切斷，而是幫助主要照顧者減輕壓力。

在回程的路上，我想了很久。依正常狀況，這孩子該被送到寄養單位了，不然哪天主要照顧者在吸毒的狀況下失控，這弱小的孩子可能無法抵抗而失去了寶貴的生命。可是如果把這幾個孩子安置收養了，他們會不會變成世上最無根的人??他們會不會失去了唯一可以說話的親人??他們會不會恨我們??會不會在心裡對這社會產生排斥感??會不會影響到他們的人生??我們的為他們好會不會反而變成他們心中永遠無法抹滅的傷害??

我很佩服那位館長，她承受了壓力，幫這孩子留住「家人」。

這一年多來，從法案完成後，我就開始接觸各種刑案的加害者跟之前就有在接觸的受害者。

受害者不用說，一個好的家庭臍帶關係不只可以讓受害者在情緒受到波動時，有一股安定的力量，一個永久而不背叛的支持，是他們可以往下活的力量。雖然傷害永遠無法復原，但最少可以有個依靠的港灣。

至於加害者，性侵案中的病態不說，他們需要的都是好好治療，有些短暫無法根除的病態心理，更應該到「好山好水好好關」的地方，才能讓他們不會隨便傷害別人，讓別人受傷自己也受傷。

在其他類刑案中的更生人，家庭臍帶關係尤為重要，一個可以拉住他們、還對他們抱有期望、抱有愛的家庭的更生人，他們再犯率可以明顯的下降。他們很多不是因為改過自新而不願在犯錯，而是不捨家裡人再為他們擔心而咬著牙不犯錯的過生活。每次遇到還有家人關心的更生人，總會讓人覺得比較安心。但遇到那些已經被家人拋棄、或自己早把家庭臍帶關係弄的很糟糕的更生人，我已經幾乎可以預測他們很快就會再幹回老本行、很快也會再回到監獄。他們變成來來去去的一群人，沒有家庭的根，監獄好像變成他們的另一種根。這聽起來似乎也沒多壞的狀況，大不了判重一點、關久一點、甘脆就讓他們在這種另類的「根」裡面蹲久一點。可是當這樣的狀況發生時，就代表又有無辜的人受傷了!!甚至是不可挽回的傷。

我們當面對到家暴或疑似管教失當的狀況總會很自然的說，就把受暴者跟施暴者隔離、或者強制安置，我們甚至立法強制規定這樣的作法。但我們有沒有問過受暴者，這是不是他們想要的?

大人的情感中，不可諱言有些人是真的愛上了那被施暴後狂烈的道歉與愛。但孩子的感受很單純，他們對於愛不愛的感受很簡單。當一個孩子不願意離開施暴者時，是不是他們不全然感受到的都是暴力，其中還有愛的存在??而當愛存在時，這些意外的狀況是不是該去幫助改善根本問題、而非一昧的讓兩個人分開。我們大人在談戀愛時尚且無法承受兩個人被活生生分開的感受，一個孩子怎麼可以接受在我們的決定中就被迫與他們愛的人分開，而不在心中留下陰影??

如果因為我們自認為的「善意」而讓孩子心中留下陰影、恨這社會的體制、拒絕所有在他們被強制安置後對他們伸出想幫助他們的手時，我們是不是相對性毀了這孩子原本的人格??在他心裡種下了「恨」的種子??

還記得前幾年有一部戲叫「不能沒有你」，當然劇情中的父親對孩子極好，只是戶口問題讓他們不得不分開、父親給的環境對孩子不夠好而被強行安置。當最後一幕還是因為孩子不適應而把孩子再度送回到父親身邊時，由之前的雖然穿著破爛卻快樂開朗，變成穿著漂亮的格子裙卻一言不發的站在港邊看著那原本他最愛的父親，我在那一幕掉淚了，因為孩子受傷了。之後新聞有陸續皆露出這小女孩在成長過程中出現了一些小問題，例如早熟、跟男朋友偷了爸爸的錢離家出走，但我們有沒有去探求過，這是不是在那次的強迫安養過程中，讓孩子對愛失去了安全感，而極度想抓緊「屬於自己一個人的愛」，而非只是簡單的叛逆期??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們當初的錯誤有多大啊!!

我們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當一對理智的夫妻想離婚時往往卡住的問題是什麼??不是錢、不是監護權該屬於誰，而是該怎麼讓孩子知道，父母雖然離婚了，但其實家庭臍帶關係還是完整的，他門一樣有爸爸媽媽可以商量、他們一樣有爸爸媽媽完整又不會改變的愛!!我們害怕的不會是他們屬於誰，我們在乎的是孩子的原有世界會不會被打破、而造成後面無法彌補的問題。因此，第一個首要的問題不會是爭，而是該怎麼讓孩子不受傷害。

用來看這社會的孩子，我想大家的心都是一樣的。我們一樣對他們很用心、我們一樣希望可以給他們最好的方式、我們一樣希望他們內心不會受到傷害、我們一樣希望他們可以在愛的環境下長大。

因此當一個吸毒家庭產生又伴隨家暴問題時，我們是不是把他們全面強制安置才是最好的辦法??當還有其他家人願意接納這孩子時，是不是該讓這孩子在家庭的原有制度下長大??也許是祖父母、也許是叔叔伯伯、也許是姑姑阿姨，而不是非父即母。除非當兩方都表達不要時，再去做安置的處理??當它是個吸毒家庭時，我們該做的應該是徹底解決吸毒問題，而不是只是用我們的感受去判定他們不配為人父母??當我們在指責他們時，在旁邊聽的孩子是不是也受傷了??

當沒有大人要時，但他們卻有其他兄弟姐妹不想分開，我們政府可不可以成為一個暫時的監護人，保護著他們、監護著他們，讓他們可以在原有的環境安全長大，而不是把他們拆在全台灣陌生的各地，讓他們因為想念彼此而反抗、甚至逃亡，最終影響到他們的人生??

當孩子受傷時，我們到底有沒有去找到問題、幫忙面對問題，誰生病誰就醫，而不是容忍姑息，或是強制拆散??

問題的發生是不是只有我們腦中的一個解決辦法??我們不能再有更多的選項嗎??真的不能再找出對受虐童更好的辦法嗎??我們能不能不要只是去想我們認為的正義??而不是孩子心中想要的正義??

我常常想起那小女孩的臉，在我面前她還是堅持那傷口是自己弄的，我看到她多害怕離開她的家，我知道她以後就算受到更大的苦都不會再說出來。因為一次社會局的可能強制安置已經夠讓她驚心動魄了。這樣的方式，也許到哪一天真的悲劇發生我們才後悔當初沒來的及拉她一把!!

強制安置沒有什麼不好!!它可以說是政府為了保護受暴者避免悲劇的德政。但期待在推度、制定法律的人可以想想家庭臍帶關係對一個人的人生有多重要??它可以拉住多少人不要往壞的路上走!!

不要一味的用我們認為好的、對的的方式處理。也許常常我們該蹲下身子，用一百公分的高度，去看看這世界。我們想給的不一定是他們想要的，那一百公分的視線看的其實很單純、很實在。

如果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曾經反抗大人用「我是為你好」阻止我們做任何事，那可不可以在為全國孩子決定任何事時也不要用「我是為你好」的心態的思考、來解決。

能不能換種心情??「你希望我怎麼做對你最好」??就用這樣的方式，愛著我們的孩子、這社會上的每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