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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月9日 星期四

有一種公益像暴力

#1      
        第一次要進原鄉瞭解問題的時候,跟當地的社福團體做很多功課,某一次她告訴我,曾經有一個民間社團透過大基金會進入當地原鄉,看到有幾戶居民人口眾多又沒有洗衣機,決定要送洗衣機給原鄉部落。

        一個月後,民間社團打電話到基金會說有募到三台洗衣機,但不是全新的洗衣機,媒介人沒有沒想太多也不好拒絕,三方敲定時間。三台洗衣機依約送來,捐贈單位也很有誠意的陪著上山並拍照。拍完照後,捐贈者跟大基金會離開,受贈的居民開心的將洗衣機歸位,但插了電卻不會動,打電話給基金會,媒介人說修一修應該就可以用了,可能是運送途中震得有點小故障,受贈居民打電話到水電行一問,光一台調零件加送上山的遙遠路途,一台修理費大概最少要15000,受贈居民不想負擔,他們繼續用手洗衣服,洗衣機置放一旁。

        大基金會不讓居民丟,怕民間社團來關懷沒看見洗衣機會被說話,民間社團小額的捐款資助大基金會原鄉的服務的經費,不定期的跟洗衣機及受贈住戶拍拍照。山上的人沒有因為民間社團、基金會、或洗衣機對生活有任何改變,只是有三戶人家,多了不能用的洗衣機在固定的空間被雜物堆放著,等有人來時在清理拍照。


     
#2
          一線人員去送物資時,常常我也會跟著去,一方面幫忙搬送物資打點小雜、一方面探尋些蛛絲馬跡做危險控管評估、一方面做心靈及矯正相關輔導,一線會務人員搬物資搬的汗如雨下,我則在旁邊用心觀察每個受助戶的家庭成員及需要。

        常常,我會看到受助戶裡面有些貼著「XXX贈」的紅紙條、或者是貼上一些專屬標籤,有時是熱水瓶、有時是小冰箱、有時是電鍋、有些還貼在電視橫桿上,家電舊了,紅紙跟標籤還牢牢地貼在上面。

        坦白說,每次看到好多好多這樣的標誌時,心裡都有點不舒服,一種說不上的不舒服。

        一直到有一天在一個案家陪伴少女唸書時,問問她學校的狀況,她說她沒什麼朋友,我撇見書桌上也貼著標籤,上面擺的筆印著基金會的名字,筆袋上也有著捐贈者的貼紙。妹妹看到我眼神的方向,下意識地將筆袋、筆、壓在手心下,低著頭。

         我看著妹妹的書桌、文具,一應俱全,比其他案家的孩子都要充足,可是每一個物品上面,都有著一個個大的貼紙、小的貼紙,一個一個的跳上我眼前,縱使上面有些留下了祝福的話,卻還是隨著標籤而顯得黯淡。

        我拍拍妹妹的肩,妹妹抬頭看我,我對她微微笑,「刷」的一聲,把書桌上的紅紙撕了下來,妹妹看著我,臉上霎時慘白。

        「阿姨,不行!」妹妹緊張的說。「會被罵!阿嬤說這是人家送的,不能撕掉,會被說不懂的感激,會什麼都沒有!」妹妹懦懦的說著。

         「不會!我會跟阿嬤說!是阿姨撕的,阿嬤不會罵妳。」我對妹妹笑了笑。「而且只要妳在心裡會記得、永遠感激這些人就好,妳會吧?」我定了眼看著妹妹的眼睛。

         「我會!我很感謝那些阿姨叔叔們幫我們,我才可以唸書、才有書桌。」妹妹用認真跟十分肯定的眼神對我說。

         「所以,我們不需要這些告訴大家,感激在心裡就好。」我說完又把筆袋的標籤撕掉。

         「那他們會生氣,把東西收回去嗎?」妹妹睜大眼睛的看著我。

         「不會,如果有人把東西收回去,妳跟阿姨說,阿姨在帶來給妳。而且,大家都是善良的人,知道妳心裡感激,不會有人把善良收回去的,所以妹妹也要帶著善良一起長大喔!」我又摳掉了妹妹椅子上的紅紙條。

           妹妹的臉出現了放鬆跟幾次以來沒見過的微笑。我摸了摸妹妹的頭,又動手挑起她一隻一隻黏著貼紙的筆,仔細的一張一張輕輕的拿掉,妹妹也學著我的動作,開始挑起那些所有有標籤的文具,撕去。

        「要輕輕慢慢的喔!」我保持一樣的笑容跟妹妹說。

        「為什麼?」妹妹疑惑地瞪大眼睛看著我。

         「因為每份善良,都要輕輕地保存,慢慢地撕,把這些幫助過妳的人記在妳的腦子裡,不要忘記,以後才知道要跟誰說謝謝呀!」我又對妹妹笑了笑。

         妹妹點點頭,手腳輕柔的撕去那些貼在她物品上的標籤,就像在默記般,一邊嘴巴還念著那些標籤上的人名、社團、文字、跟單位,我相信那些捐贈她所有善心人士的慈祥又溫暖的臉,在此時都在她腦中翻過了一遍。

         去完了所有標籤,妹妹開心的說:「以後我不會怕人家靠近我看我身邊的東西了,以後也不會有人在說我是乞丐,生氣的時候不會說我是拿了他們家捐的錢買的東西了!」

         離開前,我把助學紅包放在妹妹的書桌上,告訴她要好好聽老師的話,我不看成績,我只要她每天都要上學,而且是快樂的上學。

         妹妹拿起了沒有任何留言的紅包,左右翻了翻,對我說:「阿姨,妳沒有寫名字。」

         我蹲下身來,握著她的手仰望著她說:「妳只要記得阿姨跟你說過的話,開心地長大,而且妳知道我是誰,對吧!」

         「我知道妳是花阿姨!」阿嬤不會說白玫瑰,所以妹妹只知道我們的名字跟花一樣。

         「對!我是阿花阿姨!」我俏皮地對妹妹說,我知道她會帶著我的善良長大。

          那天黃昏透過窗戶進來的光,把妹妹笑開的臉,照得又紅又開朗。看著屬於妹妹的身邊沒有任何一張標籤跟紅紙條,我終於知道,讓我不舒服的是什麼!也終於知道,為什麼我們這群人總不習慣在物資上留下任何標記或符號,因為我們給的是「愛」,不是「績效」「施捨」跟「能見度」。

每次包的紅包總是不同的紅包袋,這次是為了要幫助流浪貓買的紅包袋
沒有署名的紅包,妹妹好不習慣
沒關係!我是阿花阿姨!


#3
          有一陣子我常接到電話,一個私人社團的行善志工,要求我幫忙安置他手中的一些個案,他覺得好像被性侵的姐妹、他個人評估後覺得爸媽不負責任照顧的兄妹、他服務下覺得媽媽一直生一直換男人的姐弟...等,為此,我還到這位熱心志工服務的地點去看過幾趟。

         這位熱心的志工為了讓我明白他的擔心所為何來?評估又依據什麼?而帶著我到一些他服務的案家去看,除了一兩戶有人之外,其他幾戶只見他敲敲門沒有人卻也安然的進屋去,帶著我看那些凌亂的房子、不太好的棉被、發霉的電鍋、及冰箱一包一包或著血的山產,希望我知道孩子並沒有被妥善的照顧及沒有好的營養。(事後想想,反而有人在的地方,他好像沒有帶我們進去像前幾戶這樣拜訪)

          當然裡面也有這個熱心志工團體捐的物資,志工有細數他為每個家庭做的服務,但其實不用介紹,因為每樣東西都清楚貼著他們的專屬標誌與社團精神。

         我一邊拍照一邊想著,我這樣沒經過同意就探訪人家的私生活到底對不對?雖說是讓我看見案家真實、沒有被隱藏或造假的狀況,可是在沒有急迫性的安全問題,且未經對方同意、或事前未告知的狀況之下,我這樣私自進入,看著人翻著冰箱、開著電鍋、打開一間一間的房門讓我看,我是否已經被帶著越了線?雖然志工告訴我,這些他服務的案家都同意讓他可以隨時帶人進入屋內。可是,我心裡有個聲音告訴我,就算是政府已列管的案家,我都不能如此在未有人在的狀況之下進入及窺伺別人的隱私空間,就算對方沒有鎖門。

          回來後我反省許久,是否因為是公益,而讓我們理所當然的覺得侵略人家的私有房子沒有問題?是否因為要做更多符合的公益,而讓我們未經別人同意、沒告知而窺伺人家的房間變得合理?是否因為要得到更多的協助與幫忙、更多的資源注入,而在他們之間有條潛規則是私人環境可以被完全同意的公開去拍照?

          這樣,我們是公益,還是掀開傷口的殘忍?

          後來,我跟這個社團因為對於「安置」的理念不同而沒再繼續相關案件,這個私人社團認爲當發現父母不個及格的狀況就要窮極一切手段尋求將孩子安置是最好的一條路,而我的理念是「安置是最好一條不得已要選的路」,未經審慎評估而強行因為我們認為「這樣對孩子比較好」的安置手段,在違反孩子的意願下反而是一個更大且抹不平的傷口。

         照片刪了,但那些情景依然在我腦袋徘徊不去,髒亂的居所、沒有營養的冰箱物品、看似沒有大人煮飯而發了霉的電鍋,我是不是該尊重對方扎根式的服務所做出來的評估去做安置,而非拘泥在我的理念或者是我對於「能不能不經告知地進入窺伺去評判」而否決?我心中打了好久好久的架。

         一直到我某一次一樣去輔導一些初被安置的孩子,看到他們剛被送到安置機構的不適應以及恐慌,他們說著在安置過程中沒人問過他們願不願意?也沒人告訴他們下一站會到哪裡?就被帶上警車、辦手續、進機構,他們想回家,雖然機構比家好,他們還是想回家;雖然只有媽媽常常肚子餓,他們還是想回家;雖然要照顧病重的阿公阿嬤沒有房子住,他們還是想回家。

         對於孩子,離開陌生的環境是害怕的、不知道未來是可怕的,因此很多孩子都安置後變了模樣,甚至於對這個社會產生了恨,「被分離」「被剝奪」的陰影一直在他們心裡面。

         因此其實在所有做安置長久的人心中都有一個秘密:「安置,是少年監的前哨站。」只因為我們不肯去改善安置的流程跟品質、不要去正視安置機構參差不齊的品質、不願意花預算人力去輔導孩子的成長過程,最悲哀的事,我們不敢去面對現實。      



#4
         從開始接觸複雜、又東缺西少的各種樣態的弱勢家庭時,常常聽到孩子被安置的事,案家總是拜託去看被安置的孩子,我們雖然嘴裡拒絕,但其實都在回辦公室後跟安置機構聯繫,怕影響孩子的心情不會去碰觸孩子,但會默默的記下孩子的狀況在卷宗裡,並留下我們的電話,以供隨時有需要時聯繫。        

         記得當「安置」議題吵得沸沸揚揚、後用各種法案包裹得越來越緊密時,其實心心裡是一陣說不出的擔心,當「安置」變得便利時,我們是否會產生些什麼問題?

        協會幹部多年前曾經告訴我,之前他們社區老是有一戶人家會出現孩子的哭聲跟尖叫聲,那是來自一戶「收入不穩定」的單親媽媽跟一個小孩,會知道媽媽經濟有困難是因為社區都知道,媽媽被房東催房租催得緊。社區許多住戶偶而在中庭跟媽媽小孩擦肩而過時,也會撇見小孩小腿上的瘀青。在一次夜半孩子的尖叫聲再度響起時,終於有住戶受不了了,打給113,我們的警察社工很快地就到了現場,據說進門時,發現孩子大腿小腿都有被抽打的痕跡,媽媽在情緒非常激動又沮喪。

        社工與警察見狀,害怕會有悲劇發生,一把就將孩子抱離現場,馬上進到「安全」的安置機構。以為一切都落幕,誰知,孩子到安置機構,一直哭著喊「要媽媽」「要回家」,哭累了睡、睡起來又哭,什麼都不吃、什麼都不配合,連大小便都失禁了,只有不停的「要媽媽」,這樣足足三天,沒有一點改善,孩子的狀況反而越來越激烈。

         不得已,將孩子送回給媽媽,其實媽媽也是每天哭著想念孩子,看到被送回的孩子開心不已,但情緒控制是否已經改善,沒人做過評估。那一家沒有再傳來哭聲,似乎這一個三天兩夜的驚魂已經解決了一切,只是,孩子大腿與小腿的瘀青,比起之前好像多了許多,但孩子沒有了哭聲,出門也緊抱著媽媽。過了不久,媽媽跟小孩搬家了,沒有人知道他們搬到哪裡,這戶人家有列管嗎?也沒有人知道。

        孩子現在還安全嗎?我不知道!孩子還是被媽媽不當管教嗎?他們搬離社區時孩子大腿小腿跟頭部的瘀青還在,危機應該就還在!

        每次要安置一個孩子,就想到這件事情,如果當初不是這樣粗魯地將孩子帶開媽媽身邊,孩子今天還會哭吧!如果當初是選擇幫忙媽媽的經濟及情緒控管,孩子今天能少挨點最吧!如果當初讓孩子知道求救是一雙更溫柔的手,孩子會懂的開始保護自己吧!如果當初能幫這個家庭從根本改造,這個媽媽跟孩子會是一個更好的家吧!好多的如果,只是如今這些「如果」,都變成陰影、變成無法改變的過去。

        這許多的「如果」,一直困擾著我,也讓我對於「安置」從擔心變成種種的疑問,一直到將美國的安置系統從記憶中拉出,並跟著走了幾遭,終於懂了,那硬體與軟體差距之遠,或許就是對於孩童福利政策制度一直呈現補破網狀況的原因了。

        感激同仁的支持,到現在,白玫瑰「認養」及「協助養育」的孩子遠遠比「安置」的多很多很多;到現在,白玫瑰「安置」的孩子,總在事情先跟孩子及家屬溝通好,也讓孩子知道要去哪會開始怎麼樣的生活;到現在,白玫瑰,總要在安置機構安排好,是姊妹兄弟就盡量不分開,家換地方但家人千萬別四分五裂;到現在,在白玫瑰,除非所有可以幫忙控管監控的都已沒有方法,我們才會將「安置」,做為最後的孩子的歸屬,並最好安排在我們長期認養的機構,讓孩子還看得到我們–另一種家人。




          以公益為出發,最怕的是最後卻成了另一種心靈上的暴力,就像最怕仁慈,最後變成最大的殘忍一樣。四段感受,或許只會在我心靈上震盪吧!做公益,真的是一門很大的功課,其實,無所求,一切就變簡單了。

          謝謝我在公益的路上,看見的大多是美好,擁有大家的善良,在這社會,陪著許多孤苦老人、疲憊的大人、弱勢的孩子,一起高飛。幸福,總在生活中,深深的被抱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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