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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18日 星期一

阿文!快醒過來!爸爸在!爸爸在!


        我二伯父的大兒子,堂哥阿文,在大林慈濟醫院做鼻瘜肉手術,術前評估都沒問題,醫生說堂哥那麼年輕體力又好、壯的跟牛一樣,結果手術完到現在已經昏迷二十幾天了!!

        第一次,我到大林去看大堂哥,趕上加護病房探病時間,因為規定只能有兩個人在裡面,所以志工通知二伯父,二伯父出來讓我可以進去裡面看堂哥。

        多年不見再加上六神無主,二伯父認不出我,直到我用客家話叫他,並告訴他我的名字,他突然眼睛有神,像看到一個小小浮木的看著我,他對我說
        「毓芳,你們是兄妹,你要多幫你哥哥。」接著一顆一顆的眼淚從他滿是滄桑的臉掉下來,伯父拿起那早已承滿他眼淚的隨身小毛巾,擦著淚。

        我不捨的抱著二伯父,緊緊的抱住他,一邊用我的爛客語跟他說::「不要難過,我在。」、「我會的,我會幫哥哥的。」再不斷的重覆著:我在、我在

        在抱著我二伯父時,我心裡感慨萬千。這個長者,我不曾抱過他,第一次抱他竟然在這種狀況下。而抱住他時,他的頭僅靠住我穿著高根鞋的肩膀上(我的身高只有152CM,加上高根鞋也只多10公分),這個傷痛,讓這個老人變的好小好小、他駝著背,被悲傷、被骤變、被無助、被四處拜託、被一再失望壓縮的好小好小

        從小,回老家我就不是討喜的人,小時候不會說客語、再加上是由爸媽跟外公外婆在台北帶大,高樹,對我只是個「地名」,卻不像「根」。老家的叔叔伯伯除了台北的叔叔外,連堂兄弟姐妹都不理我。如果梁爸爸不在身邊,我常常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看大家在曬穀場玩。所以只要要回老家,那天我一定很不開心,因為我知道迎接我的是陌生、孤單加局外人。

        每到過年我最痛苦,因為那是逃不掉的,梁爸爸一年也只應景的玩一次客家莊特有的「押字」賭博遊戲,所以那個晚上,當大家都在過年氣氛中時,我總是孤單入夜時,梁爸爸還沒回來,奶奶抱著弟弟妹妹睡,我就在月光下坐在曬穀場等梁爸爸、等我唯一熟悉的「家人」。

        二伯父是唯一一個會對「語言不通」的我笑的人。因為他本來就是一個疼女孩、憨直的務農人。慢慢的我會聽客家話,回三合院的老家,二伯父那一排也是我唯一覺得可以窩的地方,我看二伯父養蠶寶寶、滿地撲滿了桑葉、接下來是滿滿結出來的繭,二伯父用動作教了我第一堂的生物課。口裡吃著他種的木瓜芭樂,沒有語言交流,卻有滿滿的溫暖。尤其每次到年節,二伯母的好手藝,總是能讓我吃到客家人獨有的「竹葉粄」、「彈肉圓」、「純糯米的發糕」、「高麗菜乾」一再一再的用輕悄悄的方式,告訴我,我是「客家人」,是流著那種像他一樣有務實不怕吃苦、不喊累、純樸的「客家人」。

        他跟二伯母是我的家人,我老家除了奶奶唯一記掛的人,雖然我的爛客語讓我不敢跟他們開口,所以我們除了稱呼沒有語言的流通,但只要在老家,我總是被默默的照顧著我慢慢的找到「根」找到家人

        二伯父是我在老家眼中的巨人,因為他無所不能;二伯母是我眼中的頂級主廚,因為她的好手藝教我學會品嘗客家菜、也養刁了我的嘴。

        可是在加護病門前的二伯父,卻是如此的矮小與無助,他做事時的抬頭挺胸已變成彎腰陀背;他對我的合藹笑容,只剩下哀慟淚水。

        我眼眶已經紅了,過去在我腦中快速跑過時、當我抱住他時、當我告訴他我在時、當我告訴他不要擔心時我眼眶已紅了

        二伯父把隔離衣脫下來給我,我發現他的手在顫抖,厚厚的繭、粗粗的骨架依舊,但那原本厚厚的掌心卻已經不見了,他一定瘦很多、很多

        在志工幫我穿隔離衣時,二伯父用無力的聲音跟我說:
        「我有在電視上看過妳,妳一定要救哥哥。」

        這是多走頭無路的希望,我相信他一定是拜託過許多人、找過許多管道、遇到許多拒絕、承受過許多失望,才會把希望、請求對這個「在電視上看過」的我說出、無可選擇的請託。

        我再度握住那粗糙又無力的手,對那陪我走過老家孤單童年的長者點點頭,給他一個肯定的微笑,走進加護病房。

        加護病房很大,我找著大堂哥,久不見的他我不知道還認不認的出來。但旋及一聲聲的呼喊聲幫我找到了我大堂哥的病床。

        「阿文!我是阿妙啊!你起來抱抱我啦!阿文!你不要再睡了!你起來抱抱我啊!」

        我隨著聲音的來源走過去,看到那個跟大堂哥已結褵二十幾年、哭得我快認不出來的大堂嫂,以前看她總是一個有點吵的少婦、就像一般的鄉下人、談論著隔壁左右鄰居時,還會順便揮棒教小孩。而此時的她只剩下跟二伯父一樣的蒼老與無助我扶住了她的肩膀,她沒回頭,只是一聲一聲的呼喚的堂哥的名字。

我望向病床上的堂哥,才47歲,只是一個小手術,卻已經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裡。微睜的眼沒有焦距的看著天花板,嘴裡塞著呼吸管、喉嚨一個氣切管、床邊還有一個尿管跟接著一大堆的維生儀器。大堂哥的眼皮已不會眨動,沒有任何疼痛指數,但不知道是因為大嫂的眼淚、還是因為疼痛,堂哥的眼中也流出了淚水。大嫂沒有擦自己的眼淚,卻輕輕的、小心的擦乾大堂哥的淚水。口裡喃喃不斷的重複著著那句:「阿文!我是阿妙啊!你起來抱抱我!起來抱抱我!」這是一個妻子多小的希望,可是在此時,卻是一段遙遠到幾乎看不見盡頭的路途。我忍不住伸手輕輕的搖著我大堂哥的手,口中也跟著說:「哥!我是毓芳,我來了,來看你了

接著,又換我那不放心的二伯父進來,他無言的替大堂哥擦著淚,用他那務農養家的手輕撫著我大堂哥的臉,輕到就像怕他的因責任而粗糙的手會刮傷他心愛兒子的臉頰,讓他再多一道傷、多一點不舒服。他不發一語,卻從眼睛中透露出更多的話語,眼淚的在他的臉頰上填滿他幾十年風霜在臉上留下的皺摺。二伯父就這樣不斷不斷的、來回、輕輕著摸著他心愛的兒子,那躺在床上因一個小手術、現在卻一動也不動的—兒子。

突然,大堂哥的氣切管流出了一沱血,二伯父緊急的叫護士,他驚慌、害怕,深怕心愛的兒子又出現了什麼問題。護士一過來說要抽痰,就把長長的管子從大堂哥的氣切管伸進去,機器的轉動聲、痰聲大堂哥整個臉漲紅,身體因為疼痛整個捲縮在一起,管子裡面都是血,紅紅的、刺眼的血我轉過身去,不忍再看,加護病房裡的志工,抱著我的肩,在我耳邊說:「妹妹乖,不要看,很痛。」當時我好想大叫,我知道很痛,一定很痛,因為我大堂哥都沒意識了,還會因為這樣而整個縮在一起。可是,那是我大堂哥啊!他是我的親人!他是我二伯父的兒子!他身體的痛是割在我們家屬心上一道一道的不捨!你們知道嗎!知道嗎!

抽痰的聲音震得我的心好痛突然我聽到二伯父的哭聲,不知道是因為那是我家人的聲音、還是這個老人再也壓不住自己的悲傷,我竟然聽得如此的清楚,清楚到可以穿過那抽痰機器的聲音、可以蓋過整個加護病床機器的聲音。「輕一點!我兒子很痛!他真的很痛!」在哭聲中,我僅僅聽到這一句不斷的重複。我知道不抽乾淨大堂哥的肺部會受染、會失去功能,可是那種力道,我們真的承受不起,尤其是在我們愛的家人身上

痰抽完了,我轉過頭去,二伯父的臉已被淚水淹沒,大堂哥的臉因為疼痛而脹紅,二伯父的臉也因為心痛而脹紅。在我的眼前,兩父子都因為「痛」,而讓身體縮的更小更小

我跟志工要面紙,想去擦二伯父的眼淚,但他卻拿下我手上的面紙,去擦他心愛的兒子因疼痛而流出的淚水跟汗水這個長者,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他沒有了他的身份、沒有了他的笑容、沒有了他的尊嚴、沒有了他的溫度只剩下,唯一眼前這個兒子、期望上天給的奇蹟

「阿文!沒事了!不要怕!爸爸在這裡!」就像抱著嬰兒時期的孩子,我的二伯父一次又一次、緩緩的、重複著、對著他心愛的兒子喃喃的念著一直念著

直到加護病房探病的時間結束,我扶著悲痛不已我的二伯父、扶著不斷回頭看著躺在病床上急救的兒子的老父親、扶著我小時候眼中如巨人的長者、扶著那在大太陽底下在田中央對我揮手的家人他的口中還是那一句:「阿文!沒事了!不要怕!爸爸在這裡!」

加護病房的門在我們的身後重重的鎖上,再度隔開二伯父在病房外的焦急等待跟大堂哥在病房內的無力掙扎。二伯父回到加護病房前的座位,默默的等待下一次的看病時間、等待下一次再進去摸摸兒子的臉、再告訴大堂哥一句—
「阿文!快醒過來!爸爸在!爸爸在!」
「阿文!不要怕!爸爸在!爸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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